婁燁的《頤和園》描寫大時代下的愛情,觸及天安門事件,還使用大量性場面,在政治與愛情上的元素都相當強烈。有評論認為這部電影「以愛情掩護政治」,但果真如此嗎?以故事情節而言,主要角色們的感情與人生貫穿了整部電影,而政治只是背景。但背景和角色無法截然二分:當這些人物看待感情的方式和背景產生了連結,價值觀就不再專屬於個人,而是被提升到了時代精神的層次。並非只有譴責壓迫者和描寫受壓迫者是在談論政治,描寫社會變遷下人心的徬徨也是對於政治的刻畫。本文將從「女性之眼」、「性與善良」、「頤和園」這三個概念來詳述這個觀點。

《頤和園》電影宣傳照
女性之眼:時代的體感
貫穿整部電影的,是女主角余虹的日記。從她的視角展開敘事,不僅確立以女性經驗為主軸,也使全片具有濃厚的意識流色彩,令人聯想到吳爾芙的小說。這種敘事方式讓《頤和園》不只是一段愛情故事,更是女性在歷史洪流中自我意識的掙扎。余虹這個角色,一方面接受了平等的高等教育,展現出自主思考與批判的能力;另一方面,她的身體與情感仍然深陷於父權秩序的掌控之中。電影中大量直接而赤裸的性愛場景,並非純粹挑釁尺度,而是具有隱喻性──姿勢與主動權的分配,正是權力關係的體現。
性與善良:虛無中的渴望火光
余虹曾說:「只有在那件事的進行中,你們才懂得我是善良的。」但為什麼女性需透過性來展現「善良」?為何愛總帶著奉獻與受苦?而當「打火機點不著」的意象出現,透露出余虹內心對現實的虛無與冷淡。這些親密行為像是試圖點燃的火光,卻始終無法穩定燃燒。這不只描繪出激情的衰竭,更描繪出時代變遷下人找不到自身的定位,尋求慰藉卻又無法長久。隨著自由思潮蔓延,「我們」好像更進步了,可是「我」還被遺落在後方,遺落在歷史的洪流之中。啟蒙還未完成,愛情也還未完成,如同在風中搖晃的火光,轉瞬即逝。頤和園:愛的回聲與幻滅
頤和園作為片名與意象,更具有多重層次的象徵。對余虹與周偉而言,頤和園是一段純真而燦爛的記憶,是愛情仍未被現實腐蝕之時的天堂。水面倒映著太陽與月亮,他們悠遊其間,相信未來將與此同樣壯麗,殊不知此時竟成為他們人生中最美好的時光。愛情由美好走向衰敗,在故事框架上可被歸類為「逆向成長」,和大時代的進步氛圍形成鮮明對比,也相當諷刺。
進一步言,余虹從吉林到北京,再輾轉從北京到深圳、武漢、重慶。地理的移動也反映出了時代與心靈的交互作用。這段歷程看似是由純樸的鄉村來到進步的大學,再由自由的學院四散各方,進到各種所謂的社會中。但值得注意的是,不論是在鄉村、學院還是社會中,女性都隱性地處於受支配的地位,這在電影中是以隱喻的方式呈現。無論這種安排是否是婁燁有意為之,都表現出更深刻的批判,這種批判不是透過正面的論述,而是透過微觀的刻畫。
結語:電影的人道主義
政治究竟在何處?它潛藏於空氣中,不必高聲疾呼,卻無所不在。余虹之所以能從吉林來到北京接受高等教育,正是制度變遷的結果;她與周偉的相遇,是學生運動氛圍中的一種偶然;他們的關係也深受半啟蒙社會的拉扯:余虹具有獨立的思考能力,卻仍然渴望從男性那裡獲得情感支撐,最終幾乎失去了自我。她說:「我們分手吧,因為我離不開你了。」這句話殘忍而動人,訴說出純真的崩塌。
《頤和園》之所以優秀,不是因為婁燁直接呈現出歷史,而是因為他拍出歷史對個體的影響。他用搖晃的鏡頭捕捉到人心的徬徨,用環繞的拍攝呈現出純真的美好,風格強烈的復古音樂更是讓人彷彿坐上時光機器。更甚者,他是以一段愛情揭露一個時代的幻滅,讓我們看到,歷史不是黑板上的年份與口號,而是每一個身體與心靈如何被時代塑造,如何在壓迫中追尋自由,在虛無中燃燒渴望。正因如此,《頤和園》雖談愛情,卻從未遠離政治。面對如此宏大的題材,婁燁不做煽情的批判,而是在愛與欲的縫隙中關注人的內心世界。這不只展現出創作者的節制,更展現出電影獨有的人道主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