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從不覺得自己犯了罪。我唯一譴責自己的部分,是我竟然讓這種事發生,卻不曾回顧這段經歷,就像一份被白白糟蹋的禮物。
儘管依安妮.艾諾(Annie Ernaux)的諾貝爾文學獎(Nobelpriset i litteratur)得主光環[1],以及改編電影《正發生》的能見度,說些什麼都是錦上添花,在此仍想分享小小的閱讀隨感,推薦《記憶無非徹底看透的一切》(L'Événement)給關注性別議題,以及想從私密的陰性書寫中,尋找共鳴和勇氣的朋友。
對筆者而言,「諾貝爾文學獎」是推薦保證也是無形屏障,暗示這類小說有頗高的閱讀門檻。不過,《記憶無非徹底看透的一切》意外好讀,沒有華麗雕琢或讓人眼花撩亂的敘述手法,字字俐落精準,就如同書中附錄提及的、安妮.艾諾的諾貝爾文學獎獲獎理由即是「發揮了勇氣和手術刀式的精準筆法,掀開個人回憶的根源、疏離與集體束縛。」看似簡潔實則如手術刀鋒利的字句,剖析女性被迫壓抑、如波濤般洶湧的傷痛,闡述女性祕而不宣的普世經驗 — 「墮胎」。
【當所有女人只能是「母親」的時代】

電影《正發生》劇照
本書是自傳體小說,敘事者「我」是出身工人階級的文學院大學生,正要享受青春韶華之時,卻意外懷孕。時間線是1963年,此時墮胎在法國尚未合法化,因此許多女性只能冒著生命危險尋求密醫,執行手術的密醫同樣冒著觸犯法律的風險。
小說特意提及甘迺迪(John F. Kennedy)遇刺[2],但「這種事不再引發我的興趣。」甘迺迪遇刺是重大歷史事件,然而對於許多女性,那些發生在生活周遭的微小事件,縱然攸關生死,卻從未如政治、戰爭那樣般被主流媒體相提並論。懷孕及墮胎的風險,即是被主流社會刻意壓制的聲音。對於年輕的敘事者(以及普天下女性),未婚懷孕猶如擊碎整個世界,要面臨的除了道德責難、身體變化的不適,對於欲以學歷翻轉階級的女子而言,這將拖垮她好不容易向上攀升的契機。國際政治因刺殺而動盪,她的世界因懷孕而分崩離析。
為何我們需要陰性書寫?如此才能跳脫男性凝視的獵奇視角,鉅細靡遺描繪女子的生理變化,月經、孕吐、脹奶等不適,是伴隨所有女性的生命經歷,女性透過書寫,奪回了身體政治的詮釋及主導權。另外,也能掙脫父權為「母職」賦予的神聖枷鎖,敘事者坦言「我懷孕了。真慘。」父權社會將「墮胎」與「墮落」掛勾,正如小說中的男性不是想趁機占便宜便是以道德譴責,卻無人關心懷孕帶給當事人(女性)的不適及重創。
她用責備的口吻對我低語:「昨晚,您怎麼沒告訴醫生,您跟他一樣?」我遲疑了幾秒,總算明白她的意思是:「跟他一樣,屬於他那個世界。」動完刮除手術,他才知道我是學生,也許是看到了我的學生保險卡。
她離開時,意有所指地做出結論:「這樣一來,您可輕鬆多了。」她指的是墮胎的事。這是我在天主醫院唯一聽見的安慰話語。也許,我能夠堂而皇之違反法律,該感謝的不是助我一臂之力的那些女人,而是右派那些「有頭有臉人物」的認可。
書中也對階級議題稍作批判,敘事者能徹底逃過譴責和刑罰,無非是她文學院大學生的身分,不是勞動階級那樣的「隨便」之人。若無知識分子的身分優勢,也許敘事者會如同勞動階級的女性(恰好是她出身的階層),步入無限循環的苦情輪迴。

電影《正發生》劇照
我的墮胎,已然是陳年舊事。儘管是非法去墮胎,卻不足以說服我讓這段經驗永遠塵封。所謂公平的法律,它的弔詭在於以「既往不究」的名義,幾乎是強迫受害人不去追究過去的罪行,和從前一樣保持沉默,緘口不提所發生的一切。正因為墮胎已經合法化,我才能夠拋開社會輿論的壓力,忘卻七○年代社運人士高呼的口號,諸如「女人所承受的暴力」等等過於簡化事實的口號,來正視這個令我刻骨銘心的事件——以它真實的樣貌。
看了電影,卻讓我體認到一個事實,和慘絕人寰的集中營相比,我要承受的痛楚根本微不足道。這部電影給了我勇氣和決心。而且,我知道在我之前,許多女人也做過同樣的事,這不啻是支強心針。
《記憶無非徹底看透的一切》記述的是微小事件,卻是諸多女性曾經面臨的生死戰疫,它將被父權隱蔽的女性普世經歷攤在陽光下。墮胎的場所藏身在各處角落,而每位擦身而過的女子,都可能有墮胎經歷。女性情慾無罪,墮胎也無罪,但法律及道德不與女性站在同一陣線。所以,女性創作者才要持續寫作、書寫傷痕,讓社會正視她們的聲音。
【歷劫重生的女子,以書寫為所有女性發聲】

電影《正發生》劇照
信仰虔誠又出身資產階級的O,絕對沒料到自己竟會動手為一個三個月的胎兒割臍帶。現在的她,回想起當年的事,或許要把它當作是無從解釋的混亂、生命中的意外出軌。或許她也反對墮胎。不過,在我的記憶裡,看見的是她布滿淚痕、怏怏不樂的小臉。那一夜,在女生宿舍十七號房,只有她陪在我身邊,臨危受命的助產士。
我用姓名縮寫來代表的這個女人,現在回想起來,她是第一個站到我這邊,幫助我度過難關的姐妹。那些和我站在同一陣線的姐妹,用她們的知識、行動和決定,協助我盡可能安然度過這項考驗。
我不曾再見過P—R女士。可我不斷想起她。我該說,是這位有點貪婪的女人(她窮,情有可原)把我從母體中取出,將我帶到人間。我該把這本書獻給她。
本書令筆者感動的另一個元素,即是女性的互助與同盟。不論是與敘事者出身不同、卻陪伴她走完艱辛旅程的大學室友,或是提供墮胎管道的女子、處理墮胎的密醫。在敘事者眼中,這群人是幫助她撐過戰役的「姐妹」,無法被歷史記載卻功德無量。同時,也陪她度過另一個重大的「重生」階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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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嚷道:「您在收縮。」那是助產士說的話。要不是聽到這一句話,我還不曾將墮胎和生產聯想在一起。
剛出生的嬰兒不時哭著。我的房裡沒有搖籃,不過我也經歷了生產,我不覺得自己和隔壁的女人們有何不同。我甚至覺得自己比她們多懂了些什麼,因為我的孩子已經不在人世。我在宿舍廁所產下一個生命,同時間,那也是死亡。生平第一次,我感覺自己踏進女人的陣營,負有傳宗接代重任的女人。當時是陰沉的冬日。我在世界的光亮裡飄浮。
許多年以來,一月二十一日是我的紀念日。現在我明白,得經過這場考驗和犧牲,才能讓我有生孩子的念頭,才能讓我接受痛徹心扉的生產,輪到由我負責傳宗接代。
我終於寫完所經歷的一切,那像是一次全面性的人生體驗,包含著生與死、道德與禁忌、時光歲月,以及法律。我整個人親身承受的一切。
敘述將「生產」及「墮胎」相提並論,徘徊生死邊緣、在諸多醫師協助下歷劫重生的女子,宛若從母體中再次歸返人間。墮胎日是敘事者的「重生」紀念日,讓她更有毅力度過未來的人生考驗,包括有勇氣面對可能的懷孕及生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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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人生,也許只有唯一一個真正的目標:將我的身體、感覺、想法轉化為文字,也就是某種清楚易懂、普遍性的東西,好讓我的生命完完全全融進其他人的腦海和生活。
在女性身體自主權持續受到挑戰、墮胎汙名化的當今,更需要有《記憶無非徹底看透的一切》這樣的著作。第一人稱的敘事者「我」,既是作者安妮.艾諾,更可以是普天下女性的聲音。敘事者提到,在她因懷孕而徬徨無助時,是其他女性藝術家給予她活下去的勇氣。共同的生命經歷,將所有女性牽連在同一陣線,《記憶無非徹底看透的一切》是安妮.艾諾的故事,是獻給你我的故事,更是屬於「女人」的故事。
最後,附上本書筆者最喜歡的一段敘述︰
有些女人讓我心生認同。她們當中有些已經作古,有的尚在人世,有些真有其人,有的只是虛構的小說人物。這些我不曾打過照面的女人,儘管和我如此不同,我卻感覺自己跟她們有某些共同點。微笑修女就屬於這一類女人。在我心裡,這些藝術家、作家、小說女主角、童年回憶裡的女人,緊緊相繫在一起。我感覺,她們的故事,就是我的故事。
【淺談改編電影《正發生》】

電影《正發生》劇照
改編電影《正發生》由奧黛莉.迪萬(Audrey Diwan)執導,於2021年第78屆威尼斯影展(Mostra del cinema di Venezia),榮獲最高榮譽金獅獎(Leone d'oro)肯定。
整體而言,筆者更喜歡原著,私密的陰性書寫,筆觸簡練但字句重擊人心,帶出女性隱蔽的傷痛,更譴責父權的假道學任意判定無數女性的命運。《記憶無非徹底看透的一切》既是講述冒險墮胎的故事,也是獻給所有女性的故事。獻給女性的力量與勇氣,也獻給緊密纏繞的女性情誼。
電影《正發生》的改編仍相當出色,與原著各有千秋。不僅以非男性獵奇的角度,用影像呈現自然的女體及墮胎之痛,再搭上字卡不間斷的無情倒數、主演安娜瑪麗亞.沃特魯梅(Anamaria Vartolomei)的細膩演出,讓人不禁為女主角的處境捏一把冷汗。

電影《正發生》劇照
電影淡化原著的階級批判,強化女主角犯險觸法的孤立無援、未婚懷孕的蕩婦羞辱。開場刻意帶到課堂上欲結婚生子、只得放棄學業的女學生,為女主角安(Anne)的處境埋下伏筆。筆者也喜歡劇情放大奧莉維亞(Olivia,即小說中的O)與安的不睦,最後卻臨危受命協助安剪臍帶與救醫。
《正發生》同樣有幾句深植人心的原創對白,例如安對醫師說:「有天我會想要小孩,但不是用整個人生來換。」還有安的老師問她怎麼又突然想用功了(先前安因懷孕而心神不寧,導致學業荒廢),安則回覆是因為之前生病了,「那種病只攻擊女人,把女人變成家庭主婦。」
而電影末段,安對老師說「教書不是我最想做的事,我想要寫作。」除了對應劇情之外的原著作者安妮.艾諾,寫作不也與生殖同樣,是「創造/生產」嗎?安不一定要繁衍後代,但此時的她很確定,自己將產出無形的珍貴資產,訴說女性同胞的心聲。
[1] 安妮.艾諾於2022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肯定。
[2] 1963年11月22日,時任美國第35任總統的約翰.甘迺迪於德州(Texas)達拉斯(Dallas)訪問時遇刺身亡,享年46歲。
◎文章使用的《正發生》電影劇照,取自IMDb及The Movie Databas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