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覺:無法直視對方雙眼──轉而觀察她修長的手指,十分白皙。
她偶爾會不經意踮起指尖,小碎步靠近餐叉,碰到尾端卻又像觸電一般立刻收回;然後重複兩、三次,試探似,就像偷吃東西,又怕被抓個正著──總算抓準時機,捻起餐叉,不急不徐,纏繞三、四圈,爾後輕輕一提,不讓醬汁灑出盤緣──另手捧在下邊,怕汁液滴到胸口──噢嗚果真滴了一點,在掌心──她又放下餐叉,將掌移至嘴邊,僅用舌尖沾了一下──
她偷瞄我一眼,就像被看到令人害羞的舉動。
她吐舌,原本執叉的手輕輕撥弄髮尾──修長的指頓時像白玉梳篦──梳至耳後。
她偶爾又不經意撥弄餐巾紙角落,翹著小指,摺出簡單的幾何形狀;同時,又時不時偷瞄我──過程中沒說半句話──彷彿要我猜,猜她想摺出什麼。
她有時又停下手邊勞作,深吸氣,嘴半開闔──似要說些什麼,要我也跟著屏息,期待那迷人的紅雙月彎吐露我倆之間才會知道的小秘密──停頓,斷在一個突兀的休止符號上──剛才的摺紙似乎提供某些線索,因她偷瞄了一眼,然後又直視我的眼睛,長達四、五秒──嘴角勾起,露出皓齒。
連我也不爭氣笑了出來。
「她到底在想什麼?」
這是這桌幾乎令人昏睡、乏味的晚餐唯一提得起我興致的問題。
或許?
她故意讓我想:「想她到底在想什麼?」──
就好像,她早就知道「我在想什麼」的念頭,肯定在對面那位男伴的腦袋瓜裡縈繞、糾纏──腦袋瓜兒裡「諜對諜」──想像中的舞者──眼神交會──纏綿。
「妳,」不知怎麼的,坐進餐廳也不過一小時時間,我卻覺得早已與她熟絡得像普通好友,似乎能互稱小名那般,「一定得告訴我──怎麼知道這家餐廳,從哪裡知道這家餐廳,誰介紹噠?」
「沒有啦,」她看起來有些心事,用餐叉來回撥弄盤中用來擺盤的洋香菜,「有想約吃飯的朋友,所以就做了些功課──」
她急忙用另一隻手摀嘴,好似說溜什麼機密,旋即回復鎮定。
「對吃比較講究,就做了些功課──這樣。」她總結。
說謊,肯定有隱「情」──我嗅覺一向良好──但……
過於八卦違反餐桌禮儀。
下一首歌也是令人熟悉的曲目:
大人の階段昇る 君はまだ シンデレラさ
しあわせは 誰かが きっと 運んでくれると 信じてるね
シンデレラね──
「為什麼『嫩草?』」
「蛤?」
「……沒啦,」她淺笑,「滿可愛的。」
她說「滿可愛的」時候害我心頭一揪。
我清了清嗓子,自然背誦出反覆練習過的虛構故事:
「當兵的時候,整班被抓去拔草。我們拔了幾個小時吧?拔草的時候,班長當然不會站在旁邊監督──當時很熱,35、6度吧,鬼才會要大熱天底下曬太陽──同梯的當然就做做樣子嘛,就蹲在草叢裡抽菸。我就在旁邊很認真拔草。
「他們調侃我:『幹……』什麼──抱歉方小姐,不好意思在妳面前飆髒話。但妳知道的嘛……弟兄們嘴髒,沒事……就愛飆髒話。
「咳哼,他們說:『幹……什麼,你拔那麼認真,要害拎北被班長電喔?另一個弟兄跟著說:『幹……什麼,你拔三小──朋友──拔啥曉喇啪毛,你那麼愛拔,乾脆連我的一起拔。』然後我就乖乖幫他們拔。
「之後集合的時候,我這堆最高。班長還誇獎我。
「他說:『你各位啊,有沒有看到:熱血騷年;他雖然菜、雖然嫩,但他絕不是混吃等死的死活老百姓。蛤,你各位啊,他今天殲滅了整片草坪。你各位啊,蛤,向他看齊。還不鼓掌?
「全隊不情願地鼓掌。
「晚餐時間後回寢室休息,我聽到稍早偷懶的弟兄在我背後閒言閒語。內容是這樣:
『ㄍ……呃……諳拎拏,這麼會殲敵喔,還殲滅整片嫩草咧』
『幹……什麼——以後都叫他嫩草好啦』
『幹……什麼──嫩草』
『幹……什麼──嫩草』
「之後所有人都叫我嫩草。某次又因為打掃認真受到表揚,台上長官也叫我嫩草。漸漸,退伍後,自己都習慣被叫嫩草了。」
她笑了。
她的上唇曲線如此誘人,似雙月彎倒臥──更似調皮的邱比特:拉滿弦狙擊下個倒楣鬼──
「好。」她輕輕拖著稍傾一側的臉龐,小指貼著上唇,沒有半點質疑,很自然地笑著。
我的心跳又落了一拍──現在整首曲子變得支離破碎。
我不敢繼續直視她雙眼,只管低頭呷麵。
「呵呵,嫩草、嫩草,好可愛喔,嫩草──以後我可以叫你嫩草嗎?」
「啊?這有點……」我故作震驚,假裝思索一番,吞嚥麵條。
她眨眨眼睛,彷彿是要說什麼。
(下一小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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