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可愛日常與料理】
臺灣漫遊錄以後設的手法寫成,為知名作家楊双子的小說作品。全書由虛構作家新日嵯峨子的序言、正文《臺灣漫遊錄》、《我與千鶴的臺灣漫遊錄》後記、再版的《一位日本女作家的臺灣漫遊錄》譯者代跋與新版編者代跋組成。
表面上看,《臺灣漫遊錄》是以日籍作家青山千鶴子旅居臺灣時經歷之人物、料理、風土民情為本,寫成的小說,其內容圍繞在青山千鶴子與臺籍口譯員王千鶴的生活。青山千鶴子身材高大,因為食量有一般女性的五倍而被認為是「大食怪」。來臺之後,她一直想品嘗各種在地美食,而被她暱稱為小千的王千鶴,除了協助她日常溝通、安排行程外,也包辦與吃食相關的一切事務;除了想盡辦法購入青山千鶴子想吃的食物,小千也會親自動手料理,兩人同桌享用。
劇情發展的模式不脫青山千鶴子提出要求,小千想盡辦法滿足;從正餐到消夜,果腹小點到手路菜,小千都能夠變出來。這一盤盤料理、一道道美食,串起了劇情。楊双子擅於描繪少女間的互動,尤其美食和料理也是她的另一強項;兩種元素加在一起,加上嚴謹的考據,讓故事中的女孩子生活彷若從紙上來到了我們身邊。
在吃與煮的過程中,我們能看見兩人的距離迅速拉近;小千逐漸會顯露出自己的情緒,也願意放下身分和青山千鶴子同桌吃飯。不過我們也可以看到,小千在關係裡始終像是隔了一層紗一樣,不但讓青山千鶴子難以看清,也似乎總是有些難以說出的顧慮。
這些顧慮並沒有隨著時間消失,反而更加嚴重,最終造成小千不得不離去的結局。
【殖民與被殖民】
新日嵯峨子的序言提醒我們,不管青山千鶴子與小千看起來多麼親近,他們都分屬殖民者與被殖民者身分。我們經常可以看到小千若有似無的拉開距離,青山千鶴子卻百思不得其解,總是在心中稱呼她為看不透的小千;對於小千來說,殖民者與被殖民者的差距再明顯不過了,這正好凸顯出這層距離——身居高位的殖民者往往看不見這層差距,或是看見了卻視而不見。
書中提出了十分有趣的反思:在參訪臺南第一高女——也就是現在的臺南女中——的過程中,青山千鶴子與小千看到日籍學生為臺籍學生擋住了樹上落下的花瓣。當下只覺她們之間有些曖昧情愫,是個可愛浪漫的場面,我想青山千鶴子的想法或許也不超出這樣;直到小千的告白,我們才理解其中最深刻的理解:我為你擋住落花,卻不曾問你是否需要。這也映照在青山千鶴子與小千的相處上。青山千鶴子待小千極好,可說是她身邊最在乎她的人,但她卻不斷以自己、以殖民者的標準放到小千身上,態度友善實則強硬地告訴她「什麼才是最好的」:妳應該去到日本才能完成自己的夢想、我希望妳擁有我認為美麗、適當的服裝。
這就相當於一種獨斷的「為你好」,卻不問你想要什麼。這種在現實生活中也經常出現的態度,放到殖民的脈絡底下,楊双子以極精巧的手法輕輕描繪出關係中幽微的權力不對等。這種不對等刺在一方心底,另一方卻始終無感,也導致了青山千鶴子與小千最後的分離。
小說正文中,最後一章是代表和解的〈蜜豆冰〉。在這一章中,我們看到青山千鶴子來到小千居住的頂橋子頭,與小千手勾著手,走在苦楝花雨中,任由花瓣掉落肩頭。此一情節顯然對應了前面臺南第一高女的情節。如此美好燦爛的和解,在序言中我們卻得知這個篇章在最初的稿件裡是沒有出現的。
殖民與被殖民間無法跨越的鴻溝,只能在虛構的小說中消弭;以旅居台灣經驗為本的小說,安放了青山千鶴子無法說出口的歉意,但回推回去,她和小千在現實中,是沒有機會達成這場和解的。這些現實中無法訴說的情感,只能寓寄於虛構中,在虛構中盼望真實、成為真實。
【虛構中寄濃情】
層層疊疊的後設手法宛如現實中無法傳達的幽微心意,包覆於琥珀中,等待解除封印、被人發現的一天。閱前聽朋友說,這是一本讀完會有點難過的小說;有點難過的心情也的確是我看完正文的感受。就如洋蔥需一層層剝開才能看到核心,正文後的三篇文章也給我這種感覺:
從青山千鶴子的《我與小千的臺灣漫遊錄》到《一位日本女作家的臺灣漫遊錄》再到「楊双子」姐妹共同譯作的2020年新版《臺灣漫遊錄》,作者、第一版中譯者王千鶴、第二版譯者楊若暉,眾人無法訴說的心意傳承於書中,直到被後人層層翻開才得以見光。
其中最為動人莫過於楊双子中的姐姐,現在單獨使用楊双子筆名的楊若慈。退到後設的最外層,本書其實是由楊若慈獨力完成,書中於2020年負責翻譯臺灣漫遊錄的妹妹楊若暉,在2015年就因病過世。楊若慈在小說中虛構了妹妹的未來,虛構的她們共同創作、一起出遊、考察的時光。在現實中無法繼續前行於文學路上的楊若暉,在楊若慈的小說中成為了臺灣漫遊錄的主要譯者。無論是遺憾、緬懷、歉意,這些在現實中傳達不出的情感,只能於虛構中輾轉呈現;《臺灣漫遊錄》雖然是青山千鶴子與王千鶴的故事,卻也隱含了楊双子姊妹的故事和情感於其中。
只能以虛構達成,只能以小說寓寄,在虛構的縫隙之中撐開了空間,安放現實無處釋放的心情;《臺灣漫遊錄》的多層故事架構,以精緻的敘事手法導向這一核心,用層層故事相互輝映,交織出言與不言之中的深厚情意。
《臺灣漫遊錄》以淺顯語言編織出女孩子間的可愛故事,但深挖之後又有許多寶藏埋藏其中;殖民與被殖民者間的幽微關係、少女們的可愛日常、日治時期的臺灣料理風貌、技巧極強的敘事安排;不管什麼樣的讀者,我想都會喜歡這本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