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在你之後,阿珠篇
一個母親的愛,從不是問你跟誰在一起,而是你是否懂得珍惜那個值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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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維家,是一棟藏在老社區巷弄中的透天厝。
老舊的牆面,門口的盆栽有點枯,卻被修得很整齊。像是有人明明不擅照顧,卻仍努力維持著一種體面與秩序。
阿珠站在廚房門邊,圍裙上還掛著濕水珠。她抬頭看見兒子牽著阿鎧進門,眼裡閃過一瞬細微的驚訝,但沒說什麼。
「媽,這是士官長,他今天載我回來。」
她愣了一下,然後點點頭:「辛苦你了。來,坐下喝杯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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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桌上的飯菜是家常的三菜一湯,沒有華麗擺盤,卻熟悉得像一首從小聽到大的老歌。
湯頭清香,配料齊整,是母親對孩子日復一日的溫柔堅持。
她偶爾問阿鎧部隊的事情,語氣禮貌,不冷不熱,像是在試探,也像還沒找到對話的方式。
小維則一邊幫夾菜一邊講軍中趣事,話語裡夾著笑意與那種少見的自在,試圖鬆動餐桌上那層尚未安放妥當的氣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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飯後,小維出門去巷口買甜點。
屋內忽然只剩兩人,靜得能聽見牆上時鐘的滴答聲。
阿珠擦乾雙手,坐回餐桌,端起還溫熱的茶杯。
「其實,小維有跟我提過你。」她先開口,語氣不疾不徐,但每一字都沉穩如山。
「我也知道……你跟他爸之間,曾經……有一段。」
她沒有帶著責備,只是講述一段已被歲月重新包裹的過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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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我不懂。我以為我們的婚姻只是少了激情,沒想過他心裡其實一直在壓抑。」
她輕輕笑了一下,那笑裡沒有諷刺,只有一種終於能說出口的釋懷。
「直到他走了,我才明白,有些痛不是不說,而是這個社會讓他說不出口。」
她放下杯子,雙手交疊在桌上。
「我不是聖人。那時候我也氣。氣他為什麼不早點講,氣他把這些事留給我和小維去面對。但後來我想通了。」
「不是他的錯,也不是任何人的錯,是那個年代的錯。」
「一個男人不能承認自己不愛女人,一個母親不能承認她恨過自己的丈夫。每個人都活得像是舞台上的人偶,被期待牽著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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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望向窗外,那裡有曬著衣服的繩子、風鈴、和傍晚正要落下的陽光。
「你知道嗎?當年我真的氣過你的母親。覺得她把我的家拆了,把我的丈夫偷走。」
她停頓了很久,眼神裡有波動,但語氣卻無比平靜。
「但我後來明白,她也是個女人,也沒比我更容易。」
「她帶著孩子過活,背著罵名,也背著秘密。她比我還早知道阿文是怎樣的人,卻比我更沒資格留下他。」
「有時候想想,我跟她,其實也都是那個時代的犧牲品。」
她喉嚨哽了一下,隨即低頭抿了一口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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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沒有等回應,而是像自言自語,又像是對誰傾訴。
「我只有一個兒子。我不敢說我一直是個好媽媽,但我一直都在學著愛一個有秘密的孩子。」
「他從小就安靜、懂事,什麼事都不說,什麼痛都自己扛。」
「他爸走後,他半夜躲在被子裡哭。我都聽見了,我沒去打擾,怕他難堪。可是你知道嗎,那種心疼,是比發脾氣還要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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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向牆上的一張照片,那是她參加德興婚禮當天拍的。雖然只是配角,但她在場,見證了那場終於落地的選擇。
「我有去參加德興的婚禮。」她低聲說,「小維沒去,他怕讓你們難堪。我去,是因為我想替他看看,德興是不是過得好。」
「婚禮前幾天,他媽媽還打電話給我。」
她頓了頓,語氣多了一分壓抑的疲憊與無奈。
「她罵我縱容小維,說是他破壞了她兒子的未來,說如果不是我們家介入,德興也不會受那麼多委屈。」
「我沒有回嘴。我只問她一句:如果你的孩子哭了,你會不會心疼?」
「她沉默了很久,最後只說了一句:你會後悔的。」
「我沒有後悔,因為我看見了德興當天的眼神。他是自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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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頓了頓,眼神裡多了一分疲憊,卻也釋然。
「那一天,我也放下了。」
「對那段曾經讓我兒子痛過的感情,我選擇原諒。因為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氣在愛裡誠實。」
她抬起眼,凝視著眼前這個比她兒子成熟卻又顯得格外謙和的年輕人。
「我沒什麼要求,我只希望——」
她吸了一口氣,那語氣像是用了多年才下定的決心:
「我兒子不要再因為愛一個人,被別人踐踏。」
「我知道你不是德興。」她說,「但我希望你能記得,小維為了從那段感情走出來,花了多長的時間。」
「他不是需要一個拯救他的人,他只需要一個願意留下來的伴。」
「我朋友以前跟我說過一句話,我一直記得。」
她的聲音慢了下來,像是在覆誦一種已刻進骨裡的智慧:
「與其少一個兒子,不如多一個兒子。」
她笑了一下,苦中帶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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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窗外風吹過晾衣繩,風鈴叮叮作響。
屋內沒有激烈的擁抱,沒有煽情的感謝,只有一種緩慢流動的理解與釋懷。
只有一個母親,從沈默走到願意放手的轉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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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對一段過去的原諒——對阿文,也對那個不再被提起的女人,甚至對德興與他的母親;
那是對一段未來的接受——給兒子,也給那個也許會留在他生命裡很久的人。
那不只是祝福,也是一種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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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之間,從今以後,不再只是彼此的延續,而是一段新的開始。
那開始,不完美,卻是真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