篇章九:回家的意義
雅加達的天空總是熱得黏膩,即使是傍晚時分,空氣仍包覆著一層蒸騰的悶氣。街道邊擠滿摩托車與攤販的叫賣聲,那種熟悉卻又遙遠的嘈雜感,讓蘇菲雅一踏出機場就感到眼眶發熱。
這座城市,她熟悉到閉著眼也能走回童年的巷弄,但此刻,卻像隔了好幾輩子的距離。
妹妹艾瑪來接她,兩人擁抱時,她壓抑著情緒沒讓淚水滑落。回家的第一站不是住所,而是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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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的燈光白得刺眼。父親躺在病床上,瘦得像被抽乾的紙。他的眼睛微張,呼吸微弱,嘴唇蒼白。旁邊的監控儀器滴滴作響,像一把無聲的倒數計時器。
蘇菲雅坐在床邊,輕輕握著父親的手。
「爸爸,是我,蘇菲雅。」
父親的手微微一動,眼睛稍稍轉向她,嘴角勾起一抹幾不可見的弧度。
她瞬間淚崩。
過去那些沒有說出口的話——離鄉時的歉意、婚姻的無奈、掙扎的心情——在這一刻全都湧上來。
「我回來了,對不起,這麼晚……」
她不知道他聽懂了多少,但她知道,她需要說出口,她要讓這個男人知道,無論她怎麼走遠,終究仍以他為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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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印尼的日子,時間過得意外地慢。
她搬回母親家,照顧父親,也重新接觸多年未見的兄弟姊妹。生活簡單,三餐由母親準備,她每天往返醫院與家中,夜裡會一個人躲在屋後的涼亭,看著星空發呆。
有時候,她會接到志文的訊息。
【今天二寶的作文得獎了,老師說她很會寫故事,可能像妳。】
【早餐我煮了南洋風味炒飯,不過三個小孩都說太辣。】
【晚上你喜歡的那株茉莉花開了,香得不得了。】
她回得少,大多只有一句:
【記得讓她寫一封信給阿公,他會高興的。】
或是:
【泡飯太辣的話,加點糖會中和。】
他從未追問她何時回來。
她也從未說自己會不會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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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病情起伏不定,有幾晚甚至傳出「可能撐不過今晚」的消息,但每次他都頑強撐過。醫生說是「意志力的奇蹟」。
某天清晨,蘇菲雅在病房裡打瞌睡時,突然聽到父親用幾乎斷斷續續的聲音喃喃地說:「還是……回去……」
她睜開眼,愣住。
「什麼?」她湊近他。
父親氣若游絲地說:「那個……在台灣……的家……不要……放棄……」
她的心口瞬間被什麼撞了一下。
她從沒跟父親談過志文,也沒解釋她這段婚姻有多艱難,從沒說過她也曾想過:如果這趟回來後,一切都塵埃落定,也許就乾脆留在這裡。
但她沒說出口的,父親卻看得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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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日夜裡,蘇菲雅一個人在陽台吹風時,母親走了過來,手裡端著一杯薑茶。
「小時候你最黏爸爸,他也最疼你。」母親輕聲說。
蘇菲雅沒回話。
「妳從小就固執,什麼都自己扛。連結婚那次,爸反對,也沒說什麼。但我知道,他不是不在意,是不敢說。」
「我知道。」她點頭。
「你現在心裡是不是也在想,那個男人……還值不值得回去?」
她轉頭看母親,眼神帶著震驚。
母親笑了笑:「我是你媽媽,你以為我不懂?」
蘇菲雅低頭,長久沉默後才說:「他很努力。他撐起了家,也撐起了我。」
「那就回去吧。」母親輕聲說,「這邊我們會顧好,爸爸……他知道妳回來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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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週後,父親過世。
他的神情安詳,像睡去一樣。喪禮上,親戚們齊聚,弟妹們圍在她身旁。她看著照片中年輕時的父親,眼裡泛著光。
那一刻她明白:這次的回來,不是為了道別,而是為了與過去和解,讓她能更清楚地走向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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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印尼的前一晚,她再次站在屋後的涼亭,頭上是熟悉的星空,腳下是潮濕的土地。
她在心中默念:「爸,我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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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機上,她再次從包裡翻出那封黃志文寫的信。她已經背得滾瓜爛熟,但還是反覆讀著,像是在提醒自己,她不是為了逃避回去,而是為了重新選擇。
這次的歸途,與當年初來台灣不同。
那時是走進未知,現在是走向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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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抵達台中的那天早上,天氣晴朗。三個孩子在接機大廳奔跑,小女兒最先看到她,飛撲上來。
「媽媽!你回來啦!」
黃志文站在後方,臉上浮著疲憊卻堅定的笑意。他沒有說話,只是輕輕推近輪椅,讓她看到他身後的家人、他身邊的那道空出的位置。
蘇菲雅走過去,在他身旁蹲下,沒有多說,只輕輕靠住他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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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那晚,她趁孩子們睡去,從行李中拿出父親生前最喜歡的一件舊襯衫,掛在陽台。
風吹過,那襯衫像是某種象徵,在夜裡微微飄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