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章:如光之所向
春雨無聲,像是舊錄音帶的背景音,緩緩流淌。窗外新發的嫩芽掩不住泥土的氣息,黃志文坐在客廳落地窗邊,手中捧著孩子剛交上來的作文本。他一邊唸,一邊輕輕笑出聲:「爸爸最厲害的地方,就是煮泡麵從不看說明。」
老二趴在地毯上嚷嚷:「那是媽媽教你的啦!」他沒反駁,微微點頭。
這些年來,他習慣了被孩子拆穿,也習慣了孩子們無意間還原他與蘇菲雅一起構築起來的日常。那份不完美卻實在的生活,就像手邊這些童稚筆跡,歪歪斜斜卻真誠。
三個月前,蘇菲雅收到一封從印尼寄來的信。信是她母親寫的,附帶一張紅色請帖與一份錄取通知。
「弟弟要結婚,媽媽希望我回去幫忙籌備。還有……村裡學校要徵中文助教,那份通知……是校長拜託媽媽轉交的。」
她語氣平靜,像在說今天餐廳備料的清單。但黃志文知道,那一刻,她心裡正在悄悄起風。
他沒說話,只是放下電腦,推近身旁的輪椅把手。
她等了一會兒才問:「你覺得呢?」
他垂眼,想起許多年前,她在父親病重時匆匆返鄉的場景。那時他剛好接下一個大標案,白天標註上千張影像,晚上要照顧三個幼兒,餵奶、換尿布、接送幼兒園,日子混成一團。
但他撐過來了。
當年最小的孩子才一歲半,還不會說話,但會咿咿呀呀地喊「爸爸」。那聲音,比任何績效獎金都真實。
他記得某個晚上,三個孩子全發燒。他抱著小的,拖著大包尿布袋,一手推嬰兒車去急診。醫生看他氣喘吁吁的樣子,問:「你一個人喔?」他只苦笑。
但他從未責怪蘇菲雅。
因為那是一場來自她的承擔,也是一種信任──相信他能撐下來。
他望著她,說:「如果是這次……不是奔喪,不是短期,妳是打算……留下來一陣子?」
她低下頭,「學校希望我可以教到學期結束,大概半年左右……」
他點點頭:「妳值得有自己的選擇。」
她看著他,眼裡是難以掩飾的激動,「那……你真的沒問題?」
「我以前可以,現在也可以。」他說。
送機那天,桃園機場有些擁擠。孩子們一個個紅著眼眶拉著媽媽的手,蘇菲雅努力讓聲音維持平穩:「媽媽去教書、幫外婆,等學校放假就回來,知道嗎?」
黃志文站在一旁,沒說太多話,只在最後,把一疊厚厚的食譜塞給她:「這是我們這十年一起寫的,有空可以加印尼菜,等妳回來再教我做。」
她接過食譜,眼神閃爍:「我一定會回來。」
她離開後,家裡重新恢復某種單調卻有節奏的秩序。早餐是固定的荷包蛋與小黃瓜,晚餐則看冰箱剩下什麼湊著做。孩子們負責洗碗、擦地、幫爸爸搬洗衣籃,有時也會為誰偷懶吵一架。
但這樣的日常,黃志文並不陌生。
那段蘇菲雅第一次返鄉的經歷早已把他磨成一個能「獨立父職」的男人。他學會計劃時間、學會分配體力,也學會接受那些小失敗,比如沒帶雨衣去接孩子、比如湯煮太鹹,孩子只喝幾口。
這一次,他比以前多了從容。
晚上,孩子問他:「媽媽什麼時候回來?」
「放暑假的時候。」
「你那時候怎麼知道她會回來?」
他沉默一會,笑了笑,「因為媽媽走的方式,從來不是逃走,而是去完成她的責任。」
孩子點頭,但似懂非懂。
這些話,也許長大後才會明白。
某個週末傍晚,他收到蘇菲雅傳來的照片。她站在一間簡陋教室裡,孩子們圍著她學中文筆畫,牆上貼著「台灣與印尼文化交流日」的海報,標語還是繁體字。
「你看,我用你寫的手冊教他們學『日』、『月』、『家』。」她訊息這樣寫。
黃志文望著照片,默默點開另一張。那是她站在小吃攤後面幫忙,前方擺著改良版的沙嗲米糕和炸豆腐,他忍不住笑:「妳終於把我們家的鹹酥雞也外銷了。」
她回了一個「:P」表情符號,還附一句話:「有些東西,我學得慢,但我會學。」
他回:「就像我一樣。」
兩人不再像戀愛時天天視訊,取而代之的是深夜偶爾的文字交換,一天一句,有時只是:「今天很熱」或「孩子有點咳」,但那種陪伴,不需要密度,只有深度。
三個孩子輪流練習印尼語,老三最小,說話總是顛三倒四,但每次都笑得最燦爛。
黃志文坐在沙發上,身旁是一疊作業紙與開著的手機螢幕。他望著孩子們的背影,忽然意識到,這十年,他們從來沒有「正常」過,卻過得踏實。
不需要社會標準,不需要別人的眼光。
他與她,用自己的方式撐起了這個家。
蘇菲雅的回信變得越來越有方向。
「學校希望我能留下來規劃整年度中文課程,也有人邀我合資開一間文化餐廳。我在想,或許能開班教當地年輕人做些台灣料理,也教孩子們寫家書、做便當……」
她的話語越來越堅定,這不再只是短暫的停留,而是她人生的下一段旅程。
黃志文看著那些文字,久久不語。
他知道,有些人會選擇留下,而有些人,則會成為橋樑——連結兩地,連結兩種文化、兩種生活方式。
他沒有反對,也沒有挽留。
他只打了一行字:
「家在這裡,心在哪裡,都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