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朵會說話安慰人嗎？我沒聽過。葉子會使眼神鼓勵人嗎？我沒看過。某些號稱生物學家的人們甚至說，植物根本是活在一個沒有感情的世界——只因為他們在顯微鏡下找不到神經細胞。那麼，花園為什麼還能成為人們心靈的庇護所呢？我納悶著。
（一）寧靜的花園
我小時候是一個愛哭鬼，但不是那種嚎啕大哭引人側目型的，而是臉皮薄，會在沒有人的地方偷掉眼淚的那種。成長過程中父母兄姊都疼我，我其實沒有悲慘的童年，但當時只要覺得自己受點小委屈，或是被誰數落了，就覺得難過想哭，難過時我會抬頭看看雲、看看遠方的樹。長大後不常哭了，但還是有不開心的時候，也許就到陽台消磨一下時光吧，畢竟植株們不會對我惡言。
嗯，又是一個充滿陽光的早晨。但今天我的陽台為什麼特別安靜呢？原來是周末了，少了上班上學的車流川息聲，臨路的陽台難得可以享受一下寧靜的氛圍。剛剛愛唱歌的白頭翁「阿瘦」出發去約會了，老是唧唧唧叫的綠繡眼「左左」「右右」今天不見蹤跡，整個陽台靜得像什麼似的，讓人有點不習慣呢。閒來無事，我對自己說：就拿相機幫植物們點點名好了。
FIG 1 橙黃的菊科兔兒菜（學名：Ixeris chinensis）小巧可愛，由多朵小花聚集成「頭狀花序」（花軸頂端成圓盤狀，密生許多無花柄或短柄的小花）。花序邊緣的舌狀花呈亮橘黃色，是無性花；花序中間的管狀花既能產生花粉，又能結果實，是兩性花。每朵管狀小花的雄蕊花藥呈黑色長條狀，花藥邊緣互相連合形成空筒形，即為聚藥雄蕊。雄蕊成熟時，將花粉粒撒在筒中，待雌蕊花柱生長時，將花粉推出筒外。雌蕊花柱一條，從筒中伸出，柱頭2歧，反捲。
FIG 2 兔兒菜的花序外圍是舌狀花，其花冠像舌頭一樣，能一瓣一瓣剝開，沒有雌雄蕊，是不能結果實的無性花。相鄰的花瓣基部相重疊，每個花瓣先端有5齒緣，如照片所示。
（二）普通的雜草
其實，兔兒菜不是我特意種的，他們是風吹來我陽台的種子，不知什麼時候起就在我陽台長住下來了。這讓我想起幾年前，日本作家「三浦紫苑」寫的一部關於「植物學研究者」的長篇小說《沒有愛的世界》（日文：愛なき世界，2018出版，有中譯本）。一般來說，植物學研究者如果會被提到，通常是出現在科學類，或者傳記類的文章，而不是小說類的。但擅長描述職人生活的作家三浦，竟然選了身為植物學研究者的「本村紗英」當她小說故事的主角，於是成了創舉。據說很多年輕的讀者看了小說後對植物產生濃厚的興趣，甚至因此報考了植物系所，讓植物學家前輩們大喜自己的志業後繼有人，因此「日本植物學會」為此還破天荒頒發特別貢獻獎給三浦，並稱讚說：「書中精確掌握對植物研究活動的描寫，對於啟發一般社會大眾認識植物科學有所貢獻」。
在小說故事裡，女主角「本村紗英」用「阿拉伯芥」做「四基因突變株」繁殖研究。就我所知，十字花科的阿拉伯芥（學名：Arabidopsis thaliana）是一種會開白色小花的植物，對植物學研究而言，它們是一種常被運用的重要植物（植株小，容易在有限的空間裡培養；生長期短，容易在有限的時間內觀察；種子多，在研究材料上不虞匱乏。西元2000年時，阿拉伯芥甚至成為第一個基因组被完整定序的植物）；但對一般人而言（至少在日本），它就只是路邊任意生長、很普通的雜草。也許就像台灣人對兔兒菜的感覺吧？ 又，「阿拉伯芥屬」的植物在台灣僅侷限在中高海拔地區，因此大多居住在平地的台灣人可能不認得它們。
FIG 3 我的陽台沒有阿拉伯芥，但同樣被歸類為路邊雜草的一枝香倒是不少。一枝香（學名：Cyanthillium cinereum）和兔兒菜一樣屬於菊科的植物，花開時可以看到幾個頭狀花序排列成疏鬆的「繖房花序」（小花柄長度不同，但各花在頂端切齊）。所有小花都是管狀的兩性花，具有雌雄蕊。花淡紫紅色，花期全年。
FIG 4 一枝香花謝後形成瘦果，瘦果圓柱形，頂端截形，具有冠毛，如照片所示。成熟後帶毛的種子被風一吹，就飄天空去旅行了，難怪這個世界到處都有他們的蹤跡。
（三）沒有愛的世界
從一個餐廳料理學徒「藤丸陽太」愛上T大理科女「本村紗英」開始，作家三浦帶領讀者踏入外界難以接觸的生命科學世界：
暑氣散盡之際，這天藤丸騎著天藍色腳踏車來理學院B棟收回餐具。他像識途老馬般把放在走廊的餐具放進銀箱子。這時本村正好從松田研究室隔壁那扇門走出來。
「藤丸先生，謝謝你。」
「謝謝你們每次惠顧。那個—其實餐具不洗也沒關係喔。」
「洗了反而增加你的麻煩？」
「不，當然是幫了大忙。」
藤丸連忙搖手否認。本村今天也是T恤配牛仔褲，裝扮樸素。T恤上印著彷彿嘴唇放大特寫的古怪黑白照片。
「那是什麼圖案？」
「是氣孔。」
「啊？」
「是葉子表皮的孔，用顯微鏡拍攝的。因為很可愛，所以我就印出來看看了。」
本村臉泛紅潮，好像有點自豪。
「呃，這樣啊……」
被她這麼一說才想起，印象中生物課本也出現過氣孔的照片。可愛嗎？好像有點詭異……藤丸暗忖，但他當然沒有說出來。
以上節錄自小說《沒有愛的世界》。
FIG 5 杜鵑花科的杜鵑花（學名：Rhododendron simsii）雖然不是野草，但在台灣也相當普遍，公園、校園、馬路邊都有機會看到他們的蹤跡，甚至高山上都有，我陽台也種了，種的是紫紅色的園藝品種。杜鵑花大多在春葉長出時開花，花2〜6朵簇生於枝端，雄蕊花絲及雌蕊花柱都細長。又，杜鵑花的屬名Rhododendron是由Rhodon（玫瑰）和dendron（樹木）所組合而成，大概是意指杜鵑花美麗，像是長在樹上的玫瑰吧。
FIG 6 杜鵑花屬於兩性花（英文：bisexual flower或perfect flower），意即一朵花同時具備了雄蕊與雌蕊，印象中我小時候初認識花時，書本就是拿這一類的花朵當教材。我頑皮，今天就拿杜鵑花來複習花的構造，並在照片上標示名稱嘍！又，網路資料說，杜鵑花的雄蕊花絲有5〜10枚，但在我陽台數過的大都是10枚，少有例外，照片中這一朵模特兒花似乎也是？
FIG 7 也想幫杜鵑花的雌蕊柱頭拍一張特寫，但我發現花朵盛開時，由於雄蕊花絲及雌蕊花柱都細長，因此頂在末梢的（雄蕊）花藥與（雌蕊）柱頭彼此通常分離得很遠，近看單拍時顯得有點孤單。於是我挑了一朵含苞微開的杜鵑花，它的花瓣繞圈在柱頭旁，似乎有彼此陪伴的感覺。杜鵑花的雌蕊柱頭呈頭狀（膨大的意思）有分葉，會分泌黏液以方便花粉附著。編者註：有興趣杜鵑花雄蕊近拍照片的格友，歡迎參閱文章：No. 12 奇蹟之星已現蹤，外星人入侵倒數中。
（四）戀愛的故事
《沒有愛的世界》裡，女主角「本村紗英」認為植物活在一個沒有感情、不需要愛也能繁殖的世界（繁殖在實驗室裡，只需要用某種「最有效率」的方式進行）…。
本村小姐是被捲入植物這個銀河的人啊。不信且看本村小姐的眼睛。那分明就是被藍光照亮的葉片細胞。乍看漆黑如宇宙，但如果仔細端詳，深處其實蘊藏閃耀的光芒。那種能量不斷分裂增殖。被非關愛情的東西推動，穿過至死的永恆。
… 男主角 藤丸陽太
植物沒有大腦也沒有神經。也就是說，不會思考，沒有感情。沒有人類所謂的『愛』這個概念。但它們照樣旺盛繁殖，擁有多樣化的形態，能夠適應環境，在地球各處生長。
所以我選擇了植物。我決心將一切奉獻給活在這個沒有愛的世界的植物。我無法與任何人交往，也沒打算交往。
… 女主角 本村紗英
男主角在故事開始不久便告白，但卻被女主角斬釘截鐵地拒絕了。我猜有些看故事的人或許期待經過一番峰迴路轉後，會有她發現自己也是愛他的橋段出現，故事最後以「有情人終成眷屬」做為結局？但是故事一路看下去卻沒有任何徵兆。
她不想戀愛、不想結婚，打算把一生都奉獻給植物，那個「沒有愛的世界」對她來說最有魅力。唯一讓她心動的，當然嘍，只有「阿拉伯芥」。這還算戀愛故事嗎？我覺得應該是，她其實是個懂得愛的人，只不過不是她與他的相愛故事，而是她與它。他可以理解嗎？
FIG 8 野生的鐵線蕨（學名：Adiantum capillus）多生長在林緣半遮蔭環境的滴水岩壁，或人造建物、排水溝附近的潮濕壁面，在台灣園藝界則有大量栽培，我陽台剛好也有一小簇可以用來點綴迷你森林。鐵線蕨二至三回羽狀複葉，葉叢生，從地下莖長出。葉柄纖細，紫黑色，有光澤（因此英語稱作Maidenhair，中譯：少女的髮絲）。
FIG 9 鐵線蕨的小羽片呈鮮綠色，薄紙質，斜扇形或斜方形，前端葉緣鋸齒狀，具有深淺不等的裂縫。他們的葉脈有扇狀分叉（如照片所示），讓我聯想到古代某些衣飾或建物上的紋路，似乎很像？
（五）精彩的活著
其實作家三浦雖然喜歡植物，也在家種植盆栽，但她原本對那些整天待在實驗室裡（而不是悠遊山林、親近大自然）的植物研究員並不感興趣（而且聽說那些實驗既無法申請專利，也缺乏實用價值？）。但直到她走進「塚谷裕一」教授（在真實世界裡，一位任職於東京大學的植物學家）的研究室，在顯微鏡下觀察到那個「存在於渺小葉片中有個孤寂的美麗銀河」，她才決定動筆寫小說。
而為了取材，作家三浦在下筆前採訪了許多研究生。她曾經表示，小說故事裡登場的人們，都有她在採訪時所遇到的研究生們的身影。像故事裡有位狂愛仙人掌的「加藤」，在現實中就是一個很會栽種仙人掌與多肉植物的研究生，他大學時代的溫室就不小心成了「仙人掌天堂」…。「他們是真心喜愛植物，也大多很懂得培育植物。」「他們對於植物的愛很濃烈，而這些植物也被深深愛著。」三浦曾說。
FIG 10 我的陽台日照少，不太種植愛曬太陽的仙人掌或其他多肉植物，但是火龍果（學名：Selenicereus undatus）是少數的例外。它的莖呈三角形，具有稜，稜上有刺座排列，每個刺座具多根細刺。它的刺不是裝飾用的，而是真的很扎手，我奉勸調皮的孩子別伸手去自討苦吃呦。
值得一提的是，我不確定所有出現在小說裡的那些植物，都是真的出現在現實世界裡「塚谷裕一」教授的研究室，還是有部分是作家三浦特意杜撰安排的。我猜不少讀者在平常生活中，總會要求自己循規蹈矩，但那樣或許不知不覺影響了我們對自己將來的期許。如果我們想做點特別的事，或是想走不一樣的路，是不是會擔心別人異樣的眼光？但在書裡，那些（突變的）阿拉伯芥，（有刺的）仙人掌，或是（冷門的）腐生植物，儘管生存在沒有愛的世界，卻都被那些植物學研究者們深深地愛著。
FIG 11 也是一朵杜鵑花，恣意在寧靜的陽台盛開著。咦，為什麼雌蕊花柱分岔了呢？我猜或許是基因突變吧？我覺得它很好看，它是一朵「與眾不同」的花。
FIG 12 陽台的馬拉巴栗（光瓜栗，學名：Pachira glabra）在落地窗前一字排開，它們耐曬、耐陰、耐旱、又耐濕，是媽媽送我的植物（媽媽就是懂孩子黑拇指的能耐，哈）。咦，這片小葉子的主葉脈為什麼與葉片分開了？還洋洋得意伸出小手來打招呼，也是基因突變嗎？
FIG 13 另一片馬拉巴栗的小葉子比較含蓄，新長的嫩葉只歪一個尾巴，像是短髮人愛搞怪，故意留個小辮子，又是基因突變嗎（笑）？
後記：
關於阿拉伯芥（或者其他任何植物）被認為「普通的雜草」似乎引發讀者們有不同的看法。有人認為世界上根本不存在所謂「普通的植物」，因為每種植物不管有沒有愛，都在精密的機制下，努力地生長著（格友艾莉的小日子 認為植物的愛是在另一個維度，而那些宇宙間無言的大愛，要細細感受才能心領神會😊）。我覺得如果人與植物可以互相比擬，那麼世界上應該也沒有所謂的「普通人」，因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與感受，不管有沒有人關注，我們每天都努力精彩的活著。
祝福格友們都能找到一個寧靜的世界，那是心靈的庇護所，那裡有著美麗的銀河。那個地方也許在花園裡，也許在夜空中，也許在鍵盤琴弦下，也許在書本畫布中，也許在舞台劇場上，也許在旅行漫步時，也許在其他我不知道的地方。
畫作分享：
FIG 14 這張特別的畫作〈花中精靈〉是格友墨雪鳶紅贈送我的作品（真美，謝謝喲！）。格友喜歡花，喜歡寫作，也喜歡畫畫。頭飾中，粉桔梗的花語是浪漫甜蜜的愛情；紫色繡球花象徵團圓及親密的關係。我覺得這幅美麗的畫很適合放在這次文章的末尾，它讓我有幸福的感覺。
附提：
方格子沙龍《陽台觀察者報告》連載了一系列都市人與大自然戀愛的原創故事，我推薦它，也歡迎讀者們轉傳分享。最近園丁很開心收到小鈴鐺通知，方格子新分類上線囉，編輯團隊也推出新的徵文活動「小說、BL、百合分類登場｜召喚靈感、徵求浪漫，立刻分享你的原創內容！ 」。格友們若還沒以關鍵字「#原創」寫文的，動作請加快嘍（原創徵稿沒有期限，惟2025年6月30日23：59前投稿才有機會得獎，vocus 官方沙龍說的）！
【作者簡介】
作者熱愛生命，喜歡大自然；他住在都市，卻想種一座森林。透過一系列自家陽台攝影，他編著了世界上第一本聚焦於陽台生物的雜誌《陽台觀察者報告》。目前人生的志向是推廣陽台綠化，讓台灣的都市蛻變成森林都市。他們說，如果把花園和各種植物帶回城市，動物們也將回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