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吵的,不是世界的聲音,而是自己心裡不停轉動的念頭。」 ——《凡心錄》
天亮前,山林仍靜。
雲尋坐在蒲團上,眼神平靜。昨夜的眼淚像一場雨,悄然洗去他心裡某塊頑固的塵。他沒有變得聖潔,也沒有頓悟道理,只是——少了一點想逃的衝動。
院外傳來「沙沙」聲,是老僧正在掃地。
晨光透過竹葉間隙灑落,地面閃著細碎光點。雲尋坐在門邊,看著老僧一掃一動,像風拂過老樹,每一下都不急不緩。
「師父。」雲尋第一次這樣稱呼他。
老僧沒有回頭,只應了一聲:「嗯?」
「你以前也是修行人嗎?修得很高的那種?」
老僧停下掃帚,轉過身笑笑:「如果你問的是飛天遁地的那種,那我早丟下了。那條路,走久了會餓。」
「餓?」
「心會餓。」
老僧名喚寂聞,自稱無門無派,也不收徒。只在這山林中種菜、掃地、煮粥,偶爾,教人怎麼靜下來。
「你問我修不修行,其實我連『行』都不太走了,只剩下『靜』。」
「那你為什麼還留在這裡?」雲尋問。
寂聞笑得更深了:「因為我也曾走過你那條路,劍快、念快、心也快。後來有一天,我突然發現,我一直在追,卻從沒回過頭看看我追的到底是什麼。」
「那你看到的是什麼?」
寂聞頓了頓,說:「我看到的是一個一直怕失去的人。」
這句話讓雲尋沉默了。
從那天起,雲尋的日子簡單起來。
他早起掃地、打水、劈柴,晚上則靜坐於燈下。有時什麼都不想,有時念頭又多得像潮水,一波又一波地湧來。
寂聞教他種菜,鋤地時說:「你知道為什麼泥土鬆了,種子才長得出來嗎?」
雲尋回答不上來。
「因為太硬的地,會把所有想活下來的東西壓死。」寂聞淡淡說道。「就像人心,一直撐著,反而什麼都長不出來。」
那天黃昏,雲尋看著那片剛翻過的泥地,忽然想起自己從前修行時總把心勒得很緊,怕錯一步就會被拉下來,怕被說不夠好,怕自己一鬆懈就會輸。
「念頭這麼多,要怎麼才能讓它們安靜?」有一夜,他忍不住問寂聞。
寂聞回答:「你不用趕走它們,也不用阻止它們。你只要看見它們來,再看見它們走,就夠了。」
「就這樣?」
「就這樣。」
這種修行方式與他從前學的完全不同。
以前在雲宗,師父教他如何凝神聚氣,如何收攝六識、壓制妄念。
但在這裡,他學會的不是「壓」,而是「觀」。
不評價,不反抗,只觀照。
他開始發現,很多念頭不是敵人,只是被壓得太久的自己。
那些想要證明、想要被看見、想要變強的聲音,其實只是那個曾經無能為力的孩子,還沒被好好安慰過。
有一日清晨,雲尋提水經過井邊,寂聞忽然問他:「你知道你第一次想變強,是什麼時候嗎?」
雲尋愣了一下。他記得。
那是柴房火光裡,母親喊他「活下去」的那一刻。
「是為了救人,還是怕再受傷?」寂聞問。
雲尋垂下眼,不敢回答。他忽然明白,自己一路走來,並不是一直那麼清明堅定,而是有很多恐懼包在決心裡面。
某日傍晚,雲尋坐在井邊,看著一葉落葉飄進水中。
他忽然說:「師父,我昨天夢見我母親了。」
寂聞走過來坐下:「說說。」
「她沒有說話,只是坐在火裡,微笑著看著我。我想去救她,卻動不了。然後她說了一句話。」
「什麼話?」
「她說:『孩子,我從沒怪過你。你該學會好好過你的人生。』」
寂聞聽完,沒有說話,只輕輕點頭。
那一刻,雲尋像是卸下了多年來的一道枷鎖。他發現,他修劍、變強、追求飛升,從來都不是為了什麼大道,而是為了補償內心那句從沒被原諒的「對不起」。
但也許,他早就被原諒了。只是自己還不肯放過自己。
夜裡,風輕。
雲尋靜坐,燈光在牆上映出他的身影。
他聽見自己的呼吸,聽見心跳,甚至聽見心裡的悲傷正慢慢沉澱。
那些聲音不再如雷,而是如細雨,在靜夜中灑落。
他沒有急著趕走它,只讓它靜靜待著,像對待一個舊友。
那是他第一次覺得,悲傷並不羞恥,也不該逃避。
「靜下來,你會聽見自己。」他想起寂聞說過的話。
他終於明白了,真正的修行,不是戰勝誰,不是飛越什麼,而是——不再逃避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