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今天點菜的時候在掃周圍;一進門就先看有沒有其他老師;連我給你發信息你都過了三分鐘才回。”她一字一句地說,“你不是不想聊,是不敢信。”
我沒想到她能看得這麼細。
“職場教會我的第一課,就是少說一點,活得久一點。”我乾笑一聲,“以前的同事,有人表面上跟你稱兄道弟,背後卻把你ppt拿去改個封面就當成自己的。還有人表面挺你,背後卻在‘配合’上級把你踢出項目。”
夏凝輕輕點頭,沒有打斷我。
“所以你看到我這副樣子,可能會覺得我不合群,不熱情,不‘老師範兒’,但其實……我只是很久沒遇到過,能讓我想打開說話的人。”
她沒有說話,過了幾秒,把最後一塊餈粑推到我面前:“那你吃這個吧。”
我抬頭看她。
“補一補。”她認真地說,“以前缺的糖分,現在補回來。”
我忍不住笑了。
那笑不是因為好笑,而是因為心裡有一種久違的放鬆感,像某個堅硬的東西在一片暖意裡慢慢鬆動了。
“那你呢?”我換了個話題,“你為什麼選政治?”
她抿了口水,想了想:“大概是因為它不像數學那麼絕對,也不像語文那麼玄虛。它能跟這個世界連接起來。”
“你這理由聽起來像招生簡章。”
“但是真的。”她認真道,“我喜歡和人打交道,喜歡聽不同的聲音。雖然現在站在講臺上,我也常常不知所措,但我喜歡看著學生那種‘啊,我懂了’的眼神。”
“你挺理想主義的。”
“你不也是嗎?”她反問,“你要是不理想主義,你也不會在會議上寫那麼多沒用的設計草圖,然後還不小心被我看到。”
我一愣:“你看到啦?”
她一臉神秘地笑了笑:“嗯。你畫得挺有感覺的,有一張像是……拼貼未來城市的那張?”
“那不是給學生講什麼未來視覺元素的嘛。”我擺手。
“騙人,那上面根本沒註釋,你自己在玩。”
我舉手投降:“好吧,被你抓包了。”
她咬著吸管喝最後一口水,突然抬頭問:
“你怕被人知道你其實很在意這份工作嗎?”
我看著她,許久才回答:
“不怕了。”
她笑了。
飯店外頭的天已經完全暗下來,霓虹燈在玻璃上投下跳躍的影子。我們都沒有立刻起身,彷彿這一桌吃剩的飯菜成了一種短暫的庇護,給了兩個陌生的同事一點點喘息、一點點靠近的機會。
我忽然覺得值晚自習也沒那麼難熬了。
也許,我會開始期待今晚的那間教室。
不是因為學生。
而是因為有人,會坐在隔壁的那間教室,認真值著班,然後偶爾,衝我抬頭一笑。
吃完飯,我們從老魏飯店出來,外面天已經全黑了。
夜色沒什麼特別,星港市的街道和所有城市一樣,燈光明亮、人流不息。但走在人行道上,我忽然覺得這段路比白天安靜許多。或許是飯後的飽足感,或許是身邊這個人的存在。
我們並肩走著,沒說太多話。直到快到學校門口,夏凝忽然一拍額頭,“欸,我今晚也值晚自習。”
我笑了:“那咱們倆還是同行。”
她眨眨眼:“要不要下班後一起坐地鐵?我也是三號線。”
“行。”我點點頭,“反正值完晚自習出來這點時間,也沒人搶地鐵上的座位。”
她抿嘴一笑,輕輕應了一聲:“那就說好了。”
分手的時候,她朝教學樓方向走去,我則去了值班表上的那一層樓。教學樓的燈還亮著,但走廊上安靜得有點出奇。門縫裡透出各班教室的白光,像一盞盞被強行續命的檯燈。
我今天負責的是三樓。剛好,三樓的西側,就是高三(2)班。
我副班主任的“職務”,終於派上了用場。
教室門沒關嚴,我輕輕推門進去,掃了一眼,發現班裡沒有那麼多人,大概三分之二的學生還在教室,大多低著頭,有的在寫卷子,有的則光明正大地趴在桌上看小說、打遊戲。
有幾個眼尖的,一看到我出現,立刻坐直了身體,我連忙擺擺手,壓低聲音:“我不是來查崗的。”
幾個學生鬆了口氣,其中一個戴著黑框眼鏡的男生衝我點了點頭:“林老師也值晚自習啊?”
我點點頭,徑直在後排找了個空座坐下。桌子上有幾本練習冊和一包還沒拆的辣條,看得出學生離開時沒怎麼收拾。我隨手把辣條推開些,倚著椅背坐下。
不久後,有個男生湊過來,是上次籃球場那個學生——唐越。
“林老師,你也來看我們打王者嗎?”他笑著,“我們幾個剛組了一局,您要不要來一把?”
“不了,我這操作上線不夠了。”我笑著拒絕,探頭瞅了一眼,“打得倒是挺順的,剛拿五殺?”
“那當然,我中路殺神。”他說得眉飛色舞,周圍的同學也跟著樂起來。
又有女生湊過來問:“林老師你以前上學也偷玩手機嗎?”
“比你們還過分。”我說,“不過那時候我畫畫,老師說我在‘精神出軌’。”
教室裡小小地笑了一陣。那種微妙的師生距離感,彷彿在那一瞬間被打破了一點。
我忽然發現,我好像比想象中,更能和這些孩子聊得來。
甚至,我有點喜歡這種感覺。
看著他們在我面前不再拘謹,有一句沒一句地閒聊,我心裡那點“我不是這塊料”的焦慮,忽然像被某種溫水輕輕沖刷了一下,褪去了邊角的稜角。
無聊的時候,我順手拿起一旁桌子上的練習冊翻了幾頁,都是數學題和作文草稿,夾雜著幾張小紙條,上面寫著“高考倒計時:128天”。
我忽然有點出神。
又順手從包裡抽出自己常帶的速寫本,拿起簽字筆,筆尖在紙上游走。教室不吵,耳邊只有幾個低聲交流的學生聲,還有手機傳出的打鬥音效。
很快,一張速寫完成。
我低頭看了幾秒,有點愣住。
是個女孩。
面部線條柔和,頭髮蓬鬆自然,嘴角彎著一絲帶點倔強的笑意,眼神亮著,彷彿正從對面的位置望向我。
我不知道為什麼會畫出她的臉。甚至我沒有刻意去想,也沒有認真觀察誰,只是筆在走,形在心裡。
但我知道。
她看上去,很像夏凝。
我合上本子,輕輕把它塞回包裡。
然後抬頭,看了眼窗外夜色。
這個世界,真奇怪。
有時候你做了一幅畫,才知道你在想什麼。
晚自習比預定時間晚了十來分鐘才結束。
其實也沒什麼事,無非就是有幾個學生在小聲聊天,我站在後排盯了一眼,他們立刻收了聲。高三學生終究是緊張的,稍微一提“紀律”兩個字,眼神就像被點了穴。
我收拾了下東西,順便把速寫本又翻出來看了一眼。那張速寫,還在紙的最後一頁,像是有意藏著,卻又隱隱想被翻出來。
關燈、鎖門、沿著空無一人的走廊往外走,我忽然覺得整棟教學樓比白天還安靜,連牆上的值日表都顯得格外嚴肅。
到了校門口,我本以為夏凝早就回去了。
結果卻看見她站在門衛亭旁邊,雙手抱在胸前,正在看天上的路燈,燈光投在她身上拉出一小段影子。
她看到我時沒有笑,只是輕輕抬了下眉:“你比我還認真啊。”
我有點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
“也沒多久。”她搖頭,“我剛和門衛大爺聊了兩句。”
“聊了什麼?”
“他說你們美術老師上課都挺瀟灑的。”她轉過頭,嘴角一揚,“我說,我知道。”
我被她這句“我知道”逗得一愣,忍不住笑了。
我們並排走向地鐵站。
夜色已經很深,街邊的便利店只剩下暖黃的燈光和零星幾個買水的學生,風吹來有點冷,夏凝拉了拉她的外套帽子,又往口袋裡縮了縮。
“冷?”我問。
“還行。”她說,“但我不喜歡太安靜的夜晚。”
“怕嗎?”
“不怕,就是容易亂想。”
“想什麼?”
她笑著搖頭:“不告訴你。”
我們踏進了地鐵站。
最後一班地鐵還有五分鐘進站,站臺空空蕩蕩,只有遠處坐著一對情侶,還有一名穿著校服的學生揹著包,不停地刷著手機。
進站後,車廂裡也幾乎沒什麼人。我們挑了最角落的一排並排座位坐下。
車廂裡,機械的廣播聲在空曠中顯得特別突兀,但也只響了幾秒,又歸於安靜。
我們誰都沒說話。
城市夜晚的疲憊在這一刻忽然傾瀉下來,像被車窗外的燈影帶走了喧囂,剩下的只是沉靜和溫度。
我側過頭,看了一眼夏凝。
她歪著身子靠著車窗,眼神有些遊移,像是在想什麼。
然後,不知是不是太累了,她輕輕閉上了眼睛,腦袋靠了過來。
輕輕的,落在我肩膀上。
我本能地一愣,剛想動,卻又覺得沒必要。
她的髮梢掃過我下頜的位置,有一點點癢。
可那一刻,我沒覺得困,也沒覺得尷尬。
只是索性也閉上了眼睛,靠在座椅上,一動不動。
窗外的地鐵飛馳而過,世界在移動,而我們就這麼,安靜地並排坐著,像是漂浮在城市邊緣的一小段無人知曉的溫柔時光。
我甚至忘了,終點是哪一站。
但我知道,那一刻——我是真的,在這份寂靜裡,感受到了一點點溫暖的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