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家的第三天,老爺子已經陷入昏迷。
老爺子前晚眼睛還張得開,還能用表情和手指比劃勉強交談;現在則陷入昏迷。其他在國外工作的表哥、表姊也紛紛趕回來。
上次見到這些表親,是祖母過世的時候,雖然相隔不過幾個月,不算太久。
多幾個人回來輪班是好事。
問題就出在,這幾個平均年紀大我快七歲的表親,從小到上國、高中都是祖父、母帶大的,祖孫情濃厚。
年紀最大的,一回來就開始指責早先到場的叔父輩的處置,說什麼應該要讓老爺子更舒服一點。
懂英文的,已經抓主治醫師過來問病情:
(What’s the situation, doctor. Not very good . . . but, currently, he is in a stable condition. We don’t know. Things can get worse at any moment. Right, right, I understand. We all hope for the best for the patient. I see. If you have any further questions, please feel free to ask, I’ll be around).
諸如此類的。講一講、講一講、西碰一點、多摸一下,覺得了解大致情況了,就開始出主意了,甚至用各國語言──一個留德、一個留日、一個留美──爭執起來。
一時之間,彷彿置身聯合國大會。
但有些意見,如果不是入院前或這幾天在院顧病人,根本窒礙難行。
他們又會堅持說應該要考量病人的well-being (please underline the use of “well-being” in English. This is important).
更進一步,指控說我們都不為老爺子著想──不輸說是在比他們跟老爺子感情更深厚,搞得好像比我們──我、大哥,跟堂兄弟姊妹──更有資格更哀傷──
Fine, fine, medical experts, you guys know the ropes, you keen fix it as you please.
此時,又發生一段插曲,讓整件事變得更加混亂。
我老媽幾週來都在打點老爺子的事情。
他住院後,老媽神經更加緊繃,接近崩潰邊緣。
某個時間段,老爺子生命指數劇烈變動:一下血氧瞬間掉下來、一下心跳不穩定──頓時警示大響;一陣混亂。
好不容易哪個誰按下呼救鈴,醫護過來幫忙,做完必要措施,才解除警報;但老媽人已經奪出房門。
幾十分鐘後,她從老爺子家裡帶來他的西裝、皮鞋,幾乎不假思考、完全機械式地,「超前」進行「下一個」步驟。
見著此幕,幾天來一直壓抑情緒、等同瀕臨崩潰的堂姊,心防就潰堤了,當場大哭:
「人都還在,這是在幹嘛!」
結果,表親們看到堂姊大爆哭,皆收起脾氣,轉而安慰她。
我老媽並沒有做錯──剛瞥見跟禮儀社有熟的嬸嬸默默退到走廊,正準備拿出手機聯絡。
所有人都在做該做的事,也都瀕臨崩潰,只是步驟出錯罷了。
父親返家時已是我返鄉入列的第五天。
父親因為班機班次與工作行程安排不攏,遲了幾天才得以從對岸脫身。
他人到醫院時,還拖拉一大只行李箱、肩背隨身包,兩眼惺忪、黑眼圈深到鼻尖附近,踏進加護病房開口第一句就問:
「啊老爸這馬狀況安怎?」
聽說父親他整晚沒睡。
清晨在租屋處梳洗身體,便趕著到機場。
上飛機時,天才漸亮。
在飛機上也沒怎麼睡,簡單吃了帶上機的餅乾。
班機一著陸,便一腳跳上計程車,趕往高鐵站,坐上最近的高鐵班次,轉乘區間列車返鄉。
他幾乎不發一語的,只是面對病床坐在後排的小折凳上,雙手托著下巴,靜靜看著病患跟著呼吸器運作而規律起伏的胸膛。
他就這樣坐著,直到天色漸黑。
孫子輩們都輪過大夜,而大伯和叔叔也都輪過;父親主動說想留守,並催趕所有人離開。
他說可以自己守夜。
我是離開病房的最後一批人。
腳跟正要離地,我轉頭看了一下父親的身影:消瘦的身軀似乎僅剩骨架,頭像勉強架在枯枝上,微妙地維持不落地的平衡。
我壓抑著某種隨時會噴發的情緒,跟著其他人走進下樓的電梯。
隔天,即老爺子住院第七天,他沒有任何肢體動作,只是癱在床上,胸腔配合呼吸器的規律,往肺部灌氣,而起伏。
他就像勉強維持個人形,實則幾乎要被吹破的人皮氣球。
留守整夜的父親滿臉疲倦──他肯定連瞌睡都沒打吧?──只是靜靜守候安詳睡去的老父親身旁。
父執輩他們手機就開始打了:聯絡剛剛出病房放風、抽菸、吃早餐的人,以及沒能到場的其他親戚。
血氧率持續下降,警示器頻頻發響。
我們按下緊急呼叫器,準備進行最後程序。
父親走近老爺子旁側,彎下腰湊到他耳旁輕聲說了幾句。我勉強捕捉隻字片語:
老爸喔……汝……安心……過……老母彼。
不久,一位護理師抵達老爺子跟前;她檢查儀板,將血氧過低的警示音關閉,僅留下螢幕上持續亮紅的警示。
隨後,來了另一位護理師,向大人們簡單交代等等要走的流程。
大伯聽完,板著面孔,拿出手機扭頭走出病房。
兩位醫護人員已經準備就緒,就等主治醫師帶死亡證明書過來。
心率圖上的折線慢慢癱平,老爺子連滿線的裸坦胸膛仍持續順著呼吸器的節奏規律起伏。
門口幾位穿黑衣、戴白手套的人已經待命。
父親靠近病榻,輕輕將老爺子僵直的下顎──因戴呼吸器而定型──闔上。
主治醫師用公事公辦的語氣宣告死亡時間,似怕遺漏哪個家屬,音量足夠讓站在後頭的人聽見,卻不會傳到外頭讓不相關的人等聽到。
主治邊宣告,醫護一面將老爺子身上的管線一一拔出。
心電儀螢幕上的折線拉成筆直的連續橫線。
(下一小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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