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換跑道,其實不如人們所想那般果決斷然,也無需敲鑼打鼓的宣示。那是一種潛伏的流變,好似流水潤過石罅,又好似晨曦映進窗櫺,在不經意間,身心的紋理便靜靜改寫了。
如今七十五歲了,而我常說,仍然執持著五十七歲的心境。這樣的歲數與心志的錯置,或許不合常態,卻成為我與世界周旋的方式,一種非典型的存在。正因如此,我寫作的燈火,在退職之後,仍有微光搖曳。這微光不是舞台的聚焦,而是心底某個不肯熄滅的燃點。
三十歲那年,我踏進國立大學的講堂,肩負起傳承中華文化之責。那是一條筆墨為舟的路途,四十年如一日,擁有外人難以想像的榮光與枯索。學術的成果逐漸積累,課堂的諄諄講述,然而,在無數個午夜夢回時刻,萬籟俱寂之時,常捫心自問:「這樣的我,快樂嗎?」答案,竟不那麼篤定。不是因為學界的封閉,不是文化與政局間的斷裂,也不是同儕間日益浮泛的互動。而是一種更深層的渴望,一個長久沉睡的自我——那個曾經年輕、敏感、無拘的文青,竟始終未曾真正告別。
退下講席後,我回望那四十年的軌跡,發現最深的懷念,不是講堂掌聲,不是論文被引用,而是那段「狂野不羈」的日子。那時候的我,眼神帶著光,文字有火熱,心中總有一條奔湧不息的河流等待傾瀉。而今,當我轉身投入數位書寫的平台,竟有如重返舊夢,夢裡依舊年輕,依舊在書寫中尋找靈魂的回響。
此時書寫文字,終於可以不是為了成果報告,也不是為了增添著作目錄,而是為了與那個曾經的自我重逢。筆下無人設的負擔,無世俗之約束,只有思想在文字裡潺潺而流,像一場長談,在內心深處靜靜展開。
常見文友書寫「中年轉換跑道」的體悟,有人苦澀,有人釋然。而我也想把這段轉變記錄下來。不為了證明什麼,也不是要說服誰,只是一段極為主觀的自我敘述——關於一個人如何在轉換中漸次醒來,如何重新找到內在的溫度與聲音。
人生在世,或許不在於能登上什麼高峰,而在於是否曾在某個轉彎處,誠實地回望、坦然地繼續。因此,轉換跑道,對我而言,不是結束,而是一種更貼近本真的開始。


日月潭.伊達邵(李建崑攝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