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次看見《間諜靜靜執起琴弓》的感受其實與去年接觸到《少女同志,向敵人開槍吧》一書有些相似。那是關於書名的驚訝,關於作者的陌生,卻又同時帶著關於本屋大賞的好奇。原因在於《少女同志,向敵人開槍吧》贏得2022年本屋大賞第一名,而《間諜靜靜執起琴弓》則是2023年本屋大賞的第二名。而這也是第一次閱讀到安壇美緒的作品。
尚未閱讀之前,對於書名所呈現的「間諜」與「拉琴」之間的連結產生極大的好奇。而在開始閱讀之後,遂立刻明瞭原來這是因為主角橘樹任職於「全日本音樂著作權聯盟」,簡稱「全著聯」。由於「全著聯」打算針對音樂教室教學時所使用的琴譜收取著作權的費用,所以安排曾經學過大提琴的員工橘樹以學琴之名,前往日本頗具規模的三笠股份有限公司音樂教室進行錄音蒐證,藉此作為音樂教室確實有使用琴譜的證據。故而使得原本只想低調減少與人互動的橘樹有了「間諜」的身份。
而故事正是在橘樹報名了音樂教室的課程,遇見了他的大提琴老師淺葉櫻太郎而展開。對橘樹來說,原本的人生計畫只想要與檔案、文件為伴,卻沒想到臨時被指派這項任務。對於關係沒有特別期待的他,也許從未想過這項任務將為他的生命帶來精彩的轉折。首先,從國一就被迫放棄的音樂生涯,竟然是在「間諜任務」的指派之下,有了延續的可能。其次,更為關鍵也更弔詭的是,橘樹竟然因為間諜身份而有機會打破那存在於自己與世界之間的防護牆。也就是說,那生命曾經遭逢的危險,讓他不自覺地在己身與世界之間豎起了一道高牆,那或許保護了自己,卻也阻絕了外在。而橘樹與淺葉乃至音樂教室同學的互動,竟悄悄地打破了這道高牆,甚或重新找回與人之間的信任感。
可想而知,高牆的打破意味著信任的建立,可偏偏「間諜」角色的存在就含括著「欺騙」。也許對橘來說,既有關係的疏離,讓他一開始對於既有的任務,並沒有太多的顧慮。可是他卻未曾想過,那關於音樂的情緣,以及奠基在音樂的基礎下所形成的共同話題與喜好,竟然能夠成為打破那道高牆的契機。當然這其中最重要的莫過於,他終於可以試著去面對曾經的過往,他終於可以真誠地去陪伴與接納恐懼與不安的內心。
其實故事的開始便點出橘因為睡眠的問題求助於精神科,那暗夜深海的惡夢總是讓他夜不成眠。不善與人互動,或者甚至可以說總是避開與人之間的連結的橘,面對任務所可能與人產生牽繫的狀態,當然會感到不安與焦慮。但至少,願意去相信的是,那是他潛意識中仍保有一份想要掙脫既有束縛的渴望。也就是能否從逃避與隔離中,找到另一種可能,不論是對人還是音樂。而若要憑藉他自己的力量來突破既有的困境顯然是有困難的,所以任務給了一種「應然」,也給出了一種可能。
當然更重要的是橘與淺葉的互動之中,慢慢地形成一種信任,讓人心安的信任。這關鍵其實在於淺葉對於橘的信任,那也漸漸地影響著橘對淺葉的關係。而也在一次兩人私下互動的場合之中,淺葉道出了自己過往的生命故事,更在那半開玩笑的輕鬆裡,表達橘也應回報一個舉足輕重的秘密。也因為這樣的關係,橘在猶豫之後說出了那伴隨多年的生命創傷。
原來個性內向的橘,小時候在外公的鼓勵下開始學習大提琴,而那龐大的樂器就像是他的保護神器一般,每次背著大提琴其他小孩也就不敢作弄他。只是他從未想過學習大提琴以及住家外表豪華的樣貌,竟然成為歹徒覬覦的目標。在國一的時候他遭到綁架,雖然最後成功獲釋,但是卻引發家庭內的爭執。媽媽覺得都是大提琴惹的禍,並且質疑外公當初的決定。外公更是在盛怒之下,把大提琴當作出氣的對象,在徹底的破壞與燒毀之後,橘的音樂生涯也劃上了休止符。
不僅如此,也許面對那樣的爭執與巨大的創傷,橘自然而然地把錯誤跟責任歸咎於己身。也許他覺得這個世界一點都不值得信任,稍有鬆懈隨時會被拖到暗處。也許他覺得當初要是自己更小心一點,一切就會有不一樣的結果。那樣的驚恐漸漸地在他與世界之間形成一道無形的高牆,他的疑心把眼中的事物都轉換成危險。而且別忘了他的保護神器已經消失,他已無所憑藉,所以能做的只是逃避與躲藏。躲到世界的角落,躲到地下室的檔案堆中。
可是別忘了,還有音樂啊!當橘重拾音樂的美好,彷彿逐漸找回當年的自己,那浸淫在樂音中的快樂,再次縈繞著自己。但他依舊害怕著、不安著,只是潛在的那個糾結卻反倒先鬆動了。於是乎,他不僅不再做被拉入暗夜深海的惡夢,甚至在淺葉的鼓勵與支持下,也參與了淺葉的學生們所定時舉辦的聚會。那不設防的真摯,一次次地溫暖或者照料著橘原本受傷的心靈。他被接納著,如實地被接納著,而那是多麼美好的經驗。
也因為如此,所以才有了對淺葉說出過往的發展。而精神科醫師也點出橘的改變,其中之一的關鍵正是在於橘開始願意提到自己的事情。甚至願意說出當年的困頓,那都是極具意義的過程。因為那舉措的背後意味著橘慢慢能夠相信和別人聊起自己不會有威脅,不會受傷害,而那不正是所謂的信任。他先感受到淺葉對他的信任,然後他也願意去信任淺葉。再加上音樂在整個過程所扮演的關鍵角色,更讓橘逐漸卸下心防。
音樂成了彼此溝通的要角,也成了找回己身的線索,但是當信任發生,當不安緩解,那「間諜角色」所意味的背叛也就伴隨而生。而可想而知,那可能造成另一個更慘烈的創傷。橘一方面欣然於自己的改變,一方面卻又驚惶於既有的身份。他覺得當所謂的信任關係是架構在一個欺騙的前提,那又何來信任之實。當他開始重拾對世界的信任,他卻也同時深切地意識到他己身卻是一個欺騙者。
那極為矛盾的感受,再次衝撞著他的內心,他想要試著做些什麼,他想要珍惜與保有改變後的自己。即便可能因此遭到責難,即便可能因此丟失工作,但他更在乎的其實是活著的無畏與輕盈。只不過事件終究被揭露,淺葉的震驚與責難也毫無保留地朝向橘。那是信任後遭到背叛的心傷,那是難以接受事實的憤怒,那更是對於關係的看重與失落。可想而知,兩人之間的關係自此幾乎全然破滅。
所幸音樂班裡的同學成了中介的角色,原本橘以為那該是過街老鼠人人喊打的局面,卻沒想到這裡頭仍存在著一種理解與包容。更何況還有音樂,還有彼此之間共同對音樂的熱愛。尤其是大家對於角色與本然的切分,更是讓橘感到驚訝萬分。也就是眾人當然不免對於橘所扮演的間諜角色感到失望,但是他們也沒有因此而否定這段不算短的期間與橘相處所感受到的美好。於是乎,他們願意接納橘,也意味著他們願意諒解橘的行為。因為他們知曉相處過程中,有更多的時候橘並非是扮演著間諜的角色,而是他自身投入于其中。
只是對於首當其衝的淺葉來說,面對那赤裸裸的背叛,卻需要更多的時間來修復。他當然也和學員一般能夠感受到橘真摯以對的那一部份,但對於關係的看重,卻仍讓他難以釋懷欺騙的發生。原本以為那將會在兩人心中留下遺憾,所幸橘願意去承擔與面對己身的過失,更重要的是,比起這一切他更在乎與淺葉之間的互動。尤其是當淺葉曾經與其分享內心對於恩師的感念,對橘來說淺葉不也是他心中無可取替的老師。淺葉再次帶領他回到大提琴的世界,淺葉讓他找回對音樂的熱愛。更重要的是,淺葉對他的在乎與信任,讓橘深切地感受到人與人之間互動的美好與活著的輕盈。
其實倘若更深入地去剖析橘的改變,除了與淺葉之間的關係,那就是同為學員們之間的信任。誠如事件發生之後,橘深感慚愧而自己主動退出了群組,也不再跟學員有任何互動,卻在音樂會間遇見了學員中的佳澄。佳澄對橘表示感謝,因為之前橘曾提醒如何面對考試,但那只是橘面對假冒的身份而信口說出的話語,沒想到佳澄卻全然地聽從與實踐,那是信任。接續佳澄更提及大夥對於橘的一些想法與在乎,而那些話語或多或少鬆動了橘那自以為是的罪惡感。尤其是那句真情流露的話語:「請您不要後悔認識我們!」更是毫無保留地呈現對於關係的在乎。
再則,當橘在經歷這一切,而終於能向精神科醫師道出過往所遭逢的綁架事件,醫生對橘道出那句「那一切,錯都不再你」「辛苦了,謝謝你願意相信我」那都成了橘最後願意跨出那道高牆,甚至是打破高牆的關鍵。而淺葉那句:「即便假造了學歷,人的本質是裝不來的」更是有當頭棒喝的效果。誠如小說的書名《間諜靜靜執起琴弓》,書中最為精彩的莫過於橘的改變,那乍看之下的不可思議,竟是來自於願意重新地面對與真誠地看待自己。因謊言而促動的真誠,在音樂的國界裡,奏出生命最美的樂章。
延伸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