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闌人靜,摩挲著一方祖傳的漢代玉璧,觸手溫潤微涼。這微小的圓璧在我掌心流轉,恍如凝結了千年前匠人的體溫與氣息。想那無名匠人,當年在燈火昏黃的作坊裏,全神貫注於玉石紋理之間,心中可有浮現過今日我這摩娑者的影像?他傾注在刀尖的精魂,竟能穿透兩千載塵霜,於此際與我的指尖輕觸微溫,這難道不是時光裏一次奇詭的幽會?前人的舊夢,竟能如此頑強地棲息於一方頑石之中,靜候後人的指尖來解封。
前塵幽渺,這玉璧的沁色深處,分明沉澱著多少未竟的幽夢。歷史長河中,祖先們的夢境如星散落,有些沉入河床化為淤泥,有些卻凝成晶瑩的礦脈,靜待後人發掘。我見過敦煌殘卷上飛天褪色的裙裾,那飄逸的線條曾是畫工畢生的神遊太虛;也見過嶺南祠堂雕樑上模糊的瑞獸,口中銜著的寶珠,分明是匠人對子孫昌盛的無言祝禱。多少人間癡念,多少未酬的壯懷,皆如星子沉墜於歲月的幽潭。那深潭之下,數不盡的舊夢如沉船靜臥,舷窗內猶見微光閃爍,那是未熄滅的靈魂燭火,在幽冥深處如繁星點點,靜待有緣的潛航者來讀取。前人的舊夢,時時化為幽靈,悄然叩擊著今人的門扉。昔日岳麓書院簷角風鈴輕響,應和著朱子「格物致知」的深夢;姑蘇城裏評彈的琵琶三弦,依稀是唐伯虎醉筆丹青的餘韻。這些文明的碎玉,散落在尋常巷陌與故紙堆中。一次在京都古寺,見老僧以枯枝為筆,在苔庭上書寫《心經》,那沙沙聲竟與王羲之蘭亭曲水流觴的毫尖觸紙聲隔世相和——原來藝術的靈魂,從未在時光裏真正斷絕。這些夢的迴響,如鐘聲餘韻般飄蕩在時間的長廊裏,縱使千年風霜侵蝕,那靈魂的震顫卻依然能穿透層層帷幕,在後人的心弦上引發微妙的共鳴。
舊夢的流轉,亦如血脈的延續。一位老者晚年時分,常於黃昏獨坐榕樹下,對著一盞冷茶喃喃低語:「當年若去了南洋……」那未竟的南洋之夢,竟悄然化作其子半生闖蕩香江的伏筆。而他的兒子,在霓虹璀璨的中環寫字樓裏熬盡心血,午夜伏案時,身影孤獨地投射在窗玻璃上;這份奮鬥與孤寂的剪影,又默默地鑄成了他孩子書桌上那盞長明的檯燈。一代人未能實現的壯志,竟如無形的接力棒般悄然傳遞,宿命似地烙印在下一代的骨骼深處,成為其生命歷程中無法迴避的沉重功課。前人的遺憾與深切渴望,原來早已化為後代靈魂中難以磨滅的印記,在血脈的幽暗處靜靜蟄伏,等候著某個甦醒的契機降臨。
於是漸悟,所謂前人的舊夢,並非靜臥於博物館玻璃罩中的標本。它更像是潛伏於文明血脈中的密碼,或顯或隱,時時叩問著後來者。當我們在維港夜色中仰望星穹,那星光中或閃爍著張騫鑿空西域時凝望的同一束光;當我們在茶餐廳喧囂中啖一口菠蘿油,那酥皮的甜香裏,或許飄蕩著陸羽《茶經》中未曾道盡的東方禪韻。前人未竟的夢,終究如繁星點點散落在歷史長河裏,靜候有心人拾取,在當下的土壤裏重新栽種,讓它抽枝發芽——這便是文明最深沉的韌性與生生不息的力量。
舊夢如茶垢,積得愈厚,苦香愈醇。我們啜飲的,從來不只是自己的悲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