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暢談奇幻及羅曼史書籍的Leonie,一直是我很喜歡的YouTuber。此次分享的影片主題是閱讀幾本熱門的浪漫奇幻(Romantasy)書籍,分別是《Heartless Hunter》、《第四翼》(Fourth Wing)和《Quicksilver》。
三本書中,我閱讀過、目前唯一有中譯本的是《第四翼》。關於《第四翼》,大家都知道這本書是暢銷書,就連沒有接觸浪漫奇幻的人,也可能聽過它的大名,但這本書與讀者的關係也是不折不扣的“a love-hate relationship”,不是嫌棄得要死就是會愛死它(通常兩者皆是)。
【《第四翼》就是讓人欲罷不能的guilty pleasure】
我的感想與Leonie類似,沒錯!《第四翼》敘事手法很粗糙淺白,配角塑造模糊平面、靠人物對白推動資訊頗偷懶、劇情架構和世界觀建立老梗滿滿,甚至很多女主角的慾望凝視和情慾書寫有夠尬(「火辣」和「尷尬」是有界限的,很不幸《第四翼》兩者皆有,儘管我認為本書的情慾戲有絕對存在意義,也樂於為它辯護)。
But!就是會不由自主陷進去、翻到下一章閱讀,想知道接下來的故事發展,然後像個情竇初開的青少女,大讚男女主角互動真香、尖叫龍有夠帥等等。就奇幻小說的類型而言,這本書可能不出彩,然而《第四翼》確實是個合格的羅曼史,男女主角的情慾張力爆棚,並成功塑造一對有說服力且吸睛的冤家情人(Enemies to Lovers)。
個人覺得影片其中一則留言形容得很貼切“I didnt say it was good,I said i liked it”,總之《第四翼》就是有毒的guilty pleasure,它的文筆有多精湛有多出神入化嗎?當然沒有,但這依然不能阻止我愛這本書,並且在午夜夢迴時重讀好幾遍。
【《第四翼》的政治正確情慾書寫】
不過這篇主要想談的主題,還是Leonie談到羅曼史/浪漫情幻的女性情慾書寫迷思。在談及《第四翼》時,Leonie提到她很驚喜女性角色對於自身情慾毫不避諱、勇於坦承自身慾望,即使文字描寫略帶尷尬,但綜觀其餘類型小說,都不一定能像《第四翼》這樣讓女性角色坦蕩蕩地暢談情慾,以正向的角度書寫,並將情慾視為如同喝白開水般正常的生理需求。
相較於其他浪漫奇幻常被批評的「危險戀情」,《第四翼》顯然是很「政治正確」的文本,書中有非二元的跨性別角色,人物性向是游移多元的(所以瑞安娜既可以當薇奧蕾的好姐妹,也能與不同男性和女性發展性關係)。更重要的是,情慾戲沒有違反性自主的危機,綜觀書中兩場性愛戲,都是薇奧蕾採取主動,薩登縱使再怎麼性感危險,薇奧蕾若沒有說「好」,他連一根手指頭都休想碰對方。
在琳達•霍華(Linda Howard)的《完美先生》(Mr. Perfect)、莉莎•克萊佩(Lisa Kleypas)的「壁花系列」(The Wallflower Series),皆大力書寫女性的親密友誼,也描繪了女性之間的私密悄悄話,其中就包括性事的分享。羅曼史的情慾書寫,不一定只能靠男人打開女人的慾望感官,女人自己能探索情慾、發掘自身慾望,也會和同性好姐妹交流。
回到《第四翼》,這本書的突破,或許在於讓羅曼史跨圈的奇幻文本中,女性角色的情慾展演不再呈現被動,也能大膽慾望、凝視異性的身體,以主動態度面對性愛,並將此視為正常現象。她既是勇敢的英雌,也是積極的性主體。因此,先前曾看到有評論認為,對於女主角的慾望凝視感到十分「不舒服」,或許我們該疑惑的是,為何到了二十一世紀,女性的情慾展現依舊令人不適且尷尬?為何女性情慾必須遭受賤斥?
【羅曼史的情慾書寫迷思,與女性情慾再現困境】
順著這個話題,又要進行到下一個主題,即是Leonie影片末段分享的「女性情慾書寫迷思」。在羅曼史或浪漫奇幻的愛情互動中,經常可見女主角表面否定、身體卻對男主角產生反應,或是讓男主角感受到女主角的生理反應,進行進一步的追求。這樣帶有危險訊號的描寫,既令許多讀者詬病,也絕對不該在現實受到鼓勵,因為女人若說「不」,那就是No而非Yes,沒有其他答案。
但我們除了譴責,更應該思索為何由女性書寫的作品,會出現如此「政治不正確」的情節。令我驚喜的是,Leonie的歸納與我先前讀到的論文論述相似,而個人也很認同這類看法,即是上述談論的,正因為多數人仍認為女性的情慾表達是種「羞恥」,於是在諸多羅曼史中,羞恥感讓文本中的女性情慾再現產生困境,出現「嘴巴說不要,身體很誠實」的矛盾。
在1970年代美國通俗羅曼史出現情慾轉向後(關鍵性的著作即是1972年的《The Flame and the Flower》[1]和1974年的《Sweet Savage Love》[2]),張揚的情慾書寫,卻也因經常充斥強暴內容而遭受抨擊。尤其隨著羅曼史於1980年代蓬勃發展,強暴情節也在這時期呈現高峰。而上述談到「男主角感受到女主角生理反應展開追求」,可視為早年羅曼史「強暴」與「半推半就」情節的淨化版本。為何早期的羅曼史這麼多強暴幻想?以下引用劉素勳女士論文《浪漫愛的譯與易:1960年以後的現代英美羅曼史翻譯研究》[3]的段落:
早期的羅曼史裡對女性的「背叛」的身體的強調,似乎是想要藉由突顯出女性在此行為裡的「被動性」,做為脫罪的藉口。當此一性吸引力不是女主角所能抗拒時,即不能以她「無法自己」的反應來責備女主角。這似乎也是女性的情慾被壓抑了漫長的年代後,在情慾覺醒初期會有的現象:亦即,女性不能喜歡性,只能「不由自主地」反應───同樣的解釋亦適用於情慾羅曼史裡的「強暴幻想」。然而,通俗羅曼史裡對性、愛合一的強調,似乎也突顯出女性仍無法掌控自己的身體,而是將其主控權交出去;因為她只能對男主角的愛撫有反應──也一定要有反應。
林芳玫曾試著解釋這種現象:早期女性深受禮教的束縛,為解放自己的情慾,只好讓自己處在被動、無法反抗的情境下,以解除其責任(2005:130-132) 。
英美學者認為羅曼史裡的強暴幻想可能反射出對現實生活裡的強暴事件的焦慮(Modleski 1982/2008; Radway 1984/1991) :林芳玫則主張在強暴幻想裡,女性的被動性使得女人省去了採取主動行為,所可能產生的焦慮與挫敗感(2005:130-131)。
正因為女性勇於表達情慾被視為羞恥,所以「強暴」、「半推半就」成了替女性情慾主動的卸責行為,以及另類的解放逃逸。明明文學是女性情慾賦權的最佳場域,很多羅曼史文本仍舊無法擺脫「情慾恥感」的困境,這與創作者的觀念保守與否無關,而是對於情慾的羞恥已內化到多數作者的思維,導致作品中的女角須拋棄一定的情慾主動,才能受到守舊派讀者的肯定。私以為,與其批判羅曼史文本層出不窮的性別政治失衡,不如該反思,倘若我們在現實中,遲遲無法擺脫對女性情慾的恥辱感,那麼相對地,許多羅曼史/浪漫奇幻的作者便不能在作品中,讓女性角色擁有真正的情慾自主。
[1] 作者為凱瑟琳•渥迪威斯(Kathleen E. Woodiwiss),書名直譯為《焰與花》,台灣希代1994年的譯本翻為《意外的情人》。
[2] 作者為露絲瑪麗•羅傑斯(Rosemary Rogers),台灣曾有三個譯本,即1984年好時年的《狂野的愛》、1986年希代的《傾心似水》(作者名誤植為Lydia Lancaster 利迪亞‧蘭卡斯特)和1995年林白再版好時年版本的《狂野的愛》。
[3] 論文連結請見於此,有提供電子檔版本下載。
☆延伸閱讀:先前寫過的《第四翼》閱讀心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