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友
近好?
關於你祖父的事,我很遺憾,同時也為他得到善終感到寬慰。人嘛,終其一生拚命,不就是為了獲得善終?
【……】
我並沒有你的經驗。
實際上,我祖父在我「稍微懂事」之前就過世了。
對他的印象,除了我與他之間互動的片段回憶,其餘只能憑父親那邊的口述,從父親他支離破碎的記憶這樣一塊、一塊拼湊出相對完整的圖像。
我的高祖,時值日治時代,是當時的大地主,擁有不少田產。
曾祖父那代經歷國民政府遷台的時候:當時推行的土地政策,使絕大部分擁有的土地被換成公營事業持股。
從高祖父那邊傳下來的田產本就無多了,人脈廣闊的曾祖父後來又處處替朋友當擔保人,土地、財產被一塊、一塊抵押出去。
留到祖父那代,繼承分得的僅剩老厝,和被幾個兄弟瓜分、破碎的小塊農用畸零地。
對於祖父的認識,我記得的不多。
他仍健康的時候,我還只是剛學步的小朋友;而我「開始懂事」以後,對他的印象,僅剩躺在病床上的模樣。
關於祖父其人的故事,僅能從我父親與父執輩那邊聽說──對他有印象的長輩已經老到無法有組織地說出長段敘事;我父親和其他伯伯、叔叔又不愛談論令他們畏懼的嚴父。
我頂多從父親身上殘留祖父的身影去推敲。
我父親的父親並未留下太多遺產。
不過,這不令人沮喪。相反地,令人欣慰。他也並未留下什麼債務。
老人家生前留下一棟經過多次擴建、改造的建築體:正面是日式木造建築的外觀,側邊則重新砌了磚牆、白漆斑駁,後頭則往後面空地延展了不少空間。
整棟建築就像科學怪人創造的怪物:是多種材質拼裝起來的構體。
我也只是憑童年的印象,想像還原該屋的原貌──事實上,在我國小的時候,那棟建築被宣判為「危老」而拆除了。
舊家具或值得留下的物品,有的不堪使用、扔掉了;有的,以紀念為由,被親戚收藏著。
他留給我父親的,恐怕只剩老照片上的遺容,以及可以被父執輩傳誦,他生前的一些古怪軼事。
我父親與父親的父親極為神似:不論是在行為舉止上、說話習慣上、日常生活中的一些細節……諸多面向,或多或少,都有祖父的影子。
祖父深受日本皇民化教育的影響,承襲武士道精神,一生堅持以一種高度自律的態度去面對生活的方方面面。
他就是這樣:受人尊敬、受人畏懼、受人憎恨,以及,受人感念──
他不是什麼偉人,亦非對當時的政壇有什麼舉足輕重影響的人物;沒什麼豐功偉業,也沒有值得出版、廣傳的趣聞軼事。
他是個嚴肅得很無聊的人,同時也是絕對不露出弱點的正直之人。
祖父唯一的成就,從我這孫輩的視角來檢視,就是在歷史變遷的過程中──隨著國民黨播遷來台,將原本屬於親日、協日、做日本人生意的權貴的利益與地位一點一滴剝蝕殆盡,在這時代背景之下──昂首挺立,去面對無可避免、家道中落的命運;接下他父親交付的使命,堅守家族僅存的成果,並養兒育女以延續這個家族。
我父親能夠「白手起家」,打造我們這輩的生活環境,或許該完全歸因於他所承襲的、他父親那般堅毅的精神──或許是十分貼切的。
在我父親的父親要離世之前,雖然當時年紀小。
我很幸運地從旁觀察這兩人在病榻前的互動:
我父親感覺到彌留之際的老父親眼角微微顫動,以為對方想說些什麼,便將身子靠近;老祖父,似乎憑意志力(儘管,從臨床經驗來看,再怎麼說他已經沒有意識、只靠醫療儀器才得以維生才是,)眨了眨眼皮,儘管眼皮眨動的幅度細微到,就算理解成是呼吸器灌送氧氣噴出的風壓導致也不為過。
那一刻,我原先以為絕不將情感表露無遺的我父親,竟在將死之際、嚴謹承襲日本武士道精神、「一生懸命」的老祖父面前,像個孩童一樣落了兩道淚潦。
事後,我透過回憶重新釐清整件事的脈絡,終於明白箇中道理:
並不是兩人之間達成某種程度的和解,而是老祖父能趕在「沒能同意」「就這麼死了」之前,同意自己「已經進入死亡的程序。」
■「我已詳閱內容並同意本同意書之所有內容……」
老祖父透過眨眼在前面的方框裡打勾。
我父親便是陪著走完「契約簽訂的程序」、見證即將逝去的親人行使最後的同意權──同意「正在進行的死亡程序」──之後,才任不曾被年少的我見到的模樣,淚眼婆娑、嬌憐女人家似的難堪模樣,毫無保留地攤開。
這就是我父親跟老祖父,於後者臨終之際,最後互動的情形。
所謂的「負債,」確確實實是「父」債──父親遺留的債務,就要孩子用他一生的時間去償還;而可以預料的,兒子自己的「父」債也將傳遞下去──如果他也娶妻生「子」的話,那不幸的「循環」將持續運轉──由他兒子去償還。
這便是父債子「環」的道理。
而無形的象徵債務比有形的財產債務更為沉重。
徐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