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冒業
推理小說是推崇「真相」的類型文學,這個「真相」是客觀的、外在於個人情緒的、必須運用科學方法尋找的。可是在陰謀論、造假的文字、圖片或影片在網路上泛濫的時代,在現實中的我們已越來越難確認自己所相信的就是事實;又或者反過來,有人會除了自己想相信(即使毫無根據)的事物以外一概拒絕承認是真相,無視一切威脅到其信念的理據;又或者刻意利用虛實難分的資訊環境,以虛假資訊或毫無根據的指控攻擊他人從而達到目的。
這就是所謂的「後真相年代」(post-truth era)。在這樣的環境底下,以「追尋真相」為基本框架的推理小說會產生怎樣的變化?針對此問題,日本評論家藤田直哉於2018年出版了《為了娛樂的炎上——後真相年代的推理小說》(娯楽としての炎上――ポスト・トゥルース時代のミステリ)進行討論,此著作於翌年入圍第72屆日本推理作家協會賞評論.研究部門最終候補以及第19屆本格推理大賞評論.研究部門最終候補。

知名日本推理作家東野圭吾,以本格推理小說《放學後》出道,但其筆下推理小說仍充滿對社會倫理議題的探究。
藤田首先引用美國作家霍華德.海克拉夫特(Howard Haycraft)1941年發表的著作《為了娛樂的殺人:偵探小說及其時代》(Murder for Pleasure: The Life and Times of the Detective Story)。海克拉夫特認為偵探小說是現代民主主義的產物,而且只有當人人都擁有基於證據、合理程序和重視邏輯性的公平審訊權利,偵探小說(本格推理小說)才會流行。換句話說,即使是一直被認為內容脫離社會現實、屬於單純「解謎遊戲」的本格推理小說,根底裡仍與社會有著很深的連結。縱使本格推理小說的創作和閱讀始終是個人興趣,即私人層面的娛樂,可是藤田卻認為,日本當代推理小說往往將社會的外在環境(公共、道德)滲透進內在的創作環境(私人、喜好)當中,更流露出一種對「後真相年代」的抵抗意志。
藤田留意到,近年不少推理小說會加入「架空法庭」設定。這些「架空法庭」的法官往往基於個人喜好任意將人定罪,可謂處於重視證據的偵探的反面。以井上真偽的《那種可能性我早就想到了》為例,偵探主角上苙丞為了尋找真正的奇蹟,不惜運用推理能力對任何屬於「候選奇蹟」的幻想性謎團進行尋找出所有可能性解答的評估,而他的目的是為了證明奇蹟的存在,從而恢復曾被教庭貶低為「欺詐師」的「前候選聖女」母親的名譽。為此,上苙要將主動上門挑戰、否定事件為奇蹟的偵探們一一擊倒。藤田認為,上苙母親的遭遇與網路上承受惡意無理的中傷誹謗異曲同工,這些推理小說中的「架空法庭」正是以造謠炒作煽動群眾「炎上」騷擾他人的網路判官的隱喻。

伊坂幸太郎的《不然你搬去火星啊》亦以虛構小說喻現實,描繪陷入恐怖統治的日本與互相監視的現代社會。
在海克拉夫特的年代,偵探小說的基礎是由民主國家政府所建立的公平制度。可是踏入21世紀,儘管原有制度仍然存在,但人民對制度的不信任感遠比數十年前要強烈得多,這股不信任感形塑了價值觀或規則都跟公共系統截然不同的網路世界,而「炎上」的私刑行為或人民裁判正正是在網路世界中產生。也就是說,21世紀的民主世界正處於公信力低下的「國民政府」與在網路世界中跋扈的「架空政府」同時存在的「二重狀態」。藤田認為,如果海克拉夫特時代的偵探小說為信任前者的「市民文學」,那當代推理小說就是應對後者的「架空政府文學」。
除了井上真偽, 米澤穗信的《算計》也是「架空政府文學」的代表作之一。《算計》講述一群人接受時薪三萬五千元的「人文科學實驗」,前往暗鬼館居住二十四小時。當發生殺人事件時,參加者必須在議論過後以多數決投票決定凶手,然後將凶手送進監獄。這群參加者之中會嘗試用推理找出凶手的人並不多,大多都是情緒化地針對自己討厭的人,指控他們是凶手,或是因為當時全體的「空氣」(空気)都偏向覺得某人是凶手而跟風投票。此外, 城平京獲得第12屆本格推理大賞的《虛構推理 鋼人七瀨》的故事雖然存在著妖怪,但故事中最大的「敵人」卻是因為眾人都相信其存在,因而真的誕生於世上的「想像力的怪物」鋼人七瀨。失控的鋼人七瀨在馬路上不斷作亂,甚至真的鬧出人命。為此,偵探岩永琴子必須在網路上運用推理能力提出「合理的虛構」帶風向,說服眾人「鋼人七瀨並不存在」,才能將這個因群眾暴力(=架空法庭)而產生的惡夢消滅。

日本國民作家宮部美幸的校園法庭《所羅門的偽證》三部曲中,亦以學生法庭暢筆寫出社會人心之黑暗。
值得一提的是,這些「架空政府文學」中的「架空法庭」往往是眾多偵探互相較勁的擂台,因此也符合先前文章〈推理作為一種遊戲:多重解決淺論〉介紹的「遊戲性多重解決推理」(ゲーム的多重解決ミステリ)形式,將「推理」(過程)而非「真相」(結果)置於故事的前景。而與此同時,「架空政府文學」的偵探需要對抗的反派也往往不是凶手,而是情緒化但又極具殺傷力、主宰著「架空法庭」的「民意」。
藤田最後總結,當代推理小說對「後真相年代」可以採取以下三種對抗方式:保守的、二重化的和激進的。
保守的是遵從舊有本格推理書寫,繼續擁護上世紀重視邏輯、證據和民主主義精神的傳統價值觀;二重化的是在肯定網路的價值同時,試圖將它的感性融入統傳價值中讓兩者得以共存;至於激進的則是將傳統價值觀完全抹去,直接視邏輯、證據、真相等於無物,並思考在這樣的環境底下能如何建立社會體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