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地方，是你從沒想過會去的；有些人，是你從沒想過會放在心上的。當我決定成為一名老師時，我以為我只是來教數學，卻沒想到會被一個學生——一個總是在上課睡覺、眼神裡藏著倔強的孩子——狠狠擾亂了我的生活。
尖峰時刻，捷運車廂內佈滿了人潮。從第一節車廂到最後一節車廂，人人幾乎都是緊貼在一起。不僅僅是下班下課人潮，還有一大群又不知道是南部哪一所國中畢業旅行的學生在那邊興奮的嘰嘰喳喳，操著一口標準的台語，一旁還有穿著全套體育服的老師。一群國中小女生，圍著穿紅色Ｔ恤的大學生領隊問著只有小女生才會問的無聊問題。
其實，我並沒有任何資格謾罵這件事情。畢竟，一個月前，我就是那個站在一旁，任憑學生在捷運車廂隨意大聲講話的老師，只是，我並沒有穿著全套的體育服。
已經一個月了。那是個愉快的畢業旅行，三天兩夜很快的就過去了！一週後，我真的畢業了，結束了我的教職生涯。
從師範大學畢業後，因為身體的關係，不需要到軍中去浪費我一年的生命。靠著舅公地方民意代表的關係，我到了嘉義一所私立學校任教。
剛踏進學校時，我無法相信我自己的眼睛，整個校園只有三棟建築物，其中一棟還只是兩層樓的舊式教室，一個操場，司令台是用木頭墊高，鋪上一塊綠色大布所搭建出來的，一個只有四個籃框和一張排球網的球場，其他就沒有，學校的後方，還是一大片稻田，對在台北長大的我來說，這裡極度的鄉下，我幾乎想要立刻逃離這個地方。
其實，在我開車來的路上，就已經讓我興起逃離的念頭。道路很寬敞，但是車流量卻少之又少，尤其當我經過一個大型公墓後不到三十秒的時間，就看到學校校門時，我更有一種欲哭無淚的感覺。
簽完聘書之後，我回到鎮上的一處舊公寓。這是舅公提供的住處，坪數不大，卻也有個兩房一廳和一個小廚房。這對一個人住來說，已經很足夠了。
稍做整理之後，我到附近買了晚餐，順便熟悉一下環境。我感受到南部人的熱情，同時也佩服他們認人的功力。他們總是能一眼就知道我是從外地來的，不停的詢問我的一切，當他們知道我即將成為老師時，總是用那古板的觀念告訴我，這是個好工作。
好不容易結束了新鄰居們的關心，我回到了客廳的沙發上，打開電視，隨意轉著無聊的電視頻道。我看了一下桌上的手機，發現剛剛出門時，有五通琮的未接來電。我立刻回撥給他，向他抱怨我現在的窘境。
「過一陣子你就習慣了，這個週末放假，我再去嘉義找你。」
琮在電話中安慰我。
「嗯。」
跟琮聊完話之後，我心情平復了許多，也開始期待週末。
琮是我交往兩年的另一半，跟我同年，我們在知名Gay bar認識。現在的他正在浪費他的生命，不過，幸好他已經下了部隊，可以使用手機，否則錯過他的電話，我一定會恨我自己為什麼不帶手機出門，尤其是在我有滿腔怨言的時刻。
2
第一個夜晚，一向會認床的我，睡的並不好。我起身梳洗完後，就一個人站在陽台，看著晨曦漸漸的亮起。雖然即將為人師表，但是，我依然不想戒菸。我站在陽台上抽著菸，這是我在出櫃之後所染上的惡習。鄉下清晨的空氣真的很新鮮，讓人沐浴在一種美好的心情之中。周圍很安靜，偶爾會有幾個早起運動的老人家在對彼此打招呼。這樣的早晨，我想起了第一次跟琮出遊的回憶。
那是個類似的早晨，我們在台東山上的一家民宿，我們一起在房間的陽台上等待天亮，天氣有點濕冷，有濃濃的霧氣。我們抽著菸，手上各自拿著僅剩的啤酒，聊著彼此的過去、現在、與未來。當我們談到未來的時候，他問我：「是否願意一起編織未來？」我感到驚訝，就在這個當下，他向我告白了！一切似乎都照著他的劇本走，美好的早晨、美好的兩個人、美好的一吻。這是我們的初吻，也是我給予的回應。
路燈已經滅了，我回到客廳的沙發上，看著晨間新聞。距離到學校的時間還有一個小時，我的頭因為沒有睡好而感覺有些許的昏沉。我決定提早出門，到鎮上去尋找我在這裡的第一份早餐。
鄉下早晨的街道跟台北差不多，有許多穿著不同制服的學生來回穿梭著，有些學生聚集在公車站前等公車，有些學生騎著腳踏車彼此嬉鬧著，有些學生則是滿臉不悅的坐在早餐店裡，透露著他們有多麼不想到學校去。
我在巷口轉角的一家早餐店裡吃著早餐，隔壁桌的幾個學生正在抄寫其中一位同學的作業，從他們身上的綠色制服可以分辨出，他們是我們學校的學生。
「同學。請問一下，這附近哪裡有在賣咖啡？」
我問。
「Seven吧！」
「哪邊有Seven？」
「就巷子出去右轉，一直直走，遇到紅綠燈右轉，那條路直直走就有了。」
「謝謝。」
學生繼續抄寫著作業，從他們的學號可以知道他們是九年級的學生。我沒有阻止他們抄作業，畢竟，自己在國高中時期，也常常做這樣的事情。
我離開了早餐店，開著車來到他們所說的那家Seven。無奈的是，這家Seven的咖啡機恰巧在維修。透過店員得知在火車站附近的還有一家Seven，於是，我又多花了一些時間在鎮上迷了一點小路，才買到這杯得來不易的拿鐵。
來到學校，時間剛好是晨間打掃的尾端。我坐在學務處靠門邊的位置上，桌上擺了一張我即將任課的班級學生名單，一共有三個班級，702、703和802，其中702是我的導師班。
我喝著拿鐵，假裝很認真的在閱讀這些學生的名字，但實際上，我心中正在為等等的校務會議而不安著，因為我對於自我介紹這件事情，向來有著莫名的恐懼感。
3
結束惱人的校務會議後，我帶著一堆資料，來到了名為達正樓四樓，倒數第二間702的班級教室。教室內有些許的熱鬧，我站上講台，隨即安靜下來。一個菜鳥老師面對著一群菜鳥國中生，我們彼此都顯得有點不知所措。我先是請趴在桌上呼呼大睡的學生到外面洗把臉，隨後，又是一小段讓我有著莫名恐懼的自我介紹。
我在黑板上寫上自己的名字。
「同學，我叫潘聖佑，是你們的數學老師兼班導。」
學生開始竊竊私語了起來，我並沒有阻止他們的耳語，我認為，他們將會是全校最幸福的學生，因為遇到了我這個並不想管事的老師，更何況還是一個被強迫從事這個行業的老師。畢竟，當年在填志願的時候，我被父母親逼著一定得填上師範大學，只因為他們都是該校的傑出校友。
我發了幾張表格下去給學生們填寫，緊接著就是每學期一開學的瑣碎事情。安排座位、遴選班級幹部以及公布整學期的課表等等…。我顯得有點提不起勁來，或許是因為昨夜沒睡好的關係吧！
一位不知道是哪個班級的學生來到我們班的教室門口，通知我們可以派人到教務處搬課本。我始終無法理解的是，為什麼男同學總是對於搬課本這種無意義的粗活這麼有興趣。當我詢問有誰自願時，幾乎全班的男孩子都猛烈的舉手，一付怕我沒有注意到他們的樣子。我挑了幾個看起來力氣比較大的學生，請剛出爐的班長帶隊到樓下去。此時，下課鐘聲響起，這鐘聲從小到大就是聽不膩，就連現在已經是老師的我，聽起來依然這麼悅耳。
短短的十分鐘過後，我在學務處的座位還沒坐熱，刺耳的上課鐘聲就響起了，儘管它跟下課鐘聲並沒有什麼不一樣，但是，在心底的感受，總是有著莫大的不同。
回到702教室，學生正在發著課本，教室明顯比剛剛還要熱鬧許多，經過上一堂課短暫的相處時間，他們或許已經看透我了，這一回他們並沒有因為我的到來，而停止他們言談。我依然沒有阻止他們，只是靜靜的坐在講桌前，看著這些小鬼頭們，興高采烈的發收課本。我不禁笑了出來，許多國中時期的回憶湧入我的腦海裡。
「老師你在笑什麼？」
坐在講桌前的學生將我拉回現實。
「沒什麼。」
不久後，學校廣播全校師生到操場集合，準備參與開學典禮。我請班長幫我管理秩序，好讓我可以偷點空檔時間去尋找吞雲吐霧的地點。不過我心裡還是有點不放心，我站在四樓的走廊看著操場的他們，果然呈現一團亂。我只好放棄做壞事的念頭，來到操場整隊。
無趣的開學典禮持續著，剛從司令台上結束今天第三次自我介紹的我，心裡一直思念著褲子右邊口袋的香煙。當校長在司令台上大放厥詞的時候，我認為我的機會來了！
我很低調的離開操場，一路沿著達正樓的樓梯往上爬，直到盡頭，我很開心在我眼前的鐵門並沒有被鎖起來。我打開了鐵門，聲音顯得有點巨大。我走到了頂樓，迎接我的是無人且寬敞的一片空地，雖然陽光有點刺眼，雖然耳裡還是可以清楚的聽到校長那冗長的開學訓話，但是，緊繃了一整個早上，我總算可以在這個地方稍稍的偷閒一下。
往後的日子裡，只要想抽菸的時候，我都會來到這個地方，儘管有時候會遇到跟我嗜好相同的學生。
4
熬過了冗長且無聊的開學典禮。上午第四節課，開始正式上課，我課表上的空格並未填寫任何班級。我一個人坐在辦公室的座位上，整理稍早的班級資料，並且準備下午的課程。同樣沒課的主任或其他資歷較深的老師，不時會前來關心一下。
我從背包裡，拿出我的手機，發現有一封琮的簡訊。
「佑佑寶貝！正式當老師的滋味如何？有沒有打小孩啊？一向溫和的你，應該會受到學生的喜愛吧！別跟學生亂來喔！我可是會吃醋的。我在出公差，晚上再聽你說說你今天的趣事！先這樣。我愛你。」
這封簡訊，一解了我整個早上的無奈與煩悶。我將這份小小的甜蜜放在心中，帶著今天以來第一次發自內心的微笑，來到我的車上，準備到鎮上尋覓我的午餐。我將車子開離學校不久後，就隨即停在路邊，搖下車窗，同時點燃了一根菸。
「琮琮寶貝！你明明就知道我並不是真的想當老師。學生再多的喜愛，都比不上你對我的愛。亂來！？你才會亂來吧！你在充滿雄性的軍營之中耶！吃醋的應該是我才對吧！我好想你喔！距離週末還有四天，我有點等不及想見你。我正要去吃午餐，期待晚上與你的熱線。我愛你。」
我看著手機裡跟琮的每張合照，細訴著我們之間每個美好時刻。一股淡淡的寂寞感，伴隨著強烈的陽光，照蔭入我的車內。這本該是在夜晚才會有的感覺，卻在這悶熱的大中午闖進我的感受之中。畢竟，在前方距離我只有三分鐘車程的小鎮，帶給我的就只有陌生與孤寂吧！
短暫的午休時間過去。下午第一堂課的鐘聲響起，我還蹲在頂樓上抽著菸。我沒有立刻熄菸，剛剛要上樓時，就已經將課本帶在身邊了。
我大約晚了十分鐘到802的教室，整間教室還籠罩在一片昏昏欲睡的氣息之中。午休過後的第一堂課總是這樣，更何況是普遍學生都討厭的數學課，這樣的定律，不管在哪所學校、哪間教室、哪個世代，都是歷久不變的道理。
我講解著關於乘法的分配律，這是乘法公式最基本的定義。台下只有少數幾個學生睜著眼睛在聽課，大多數的學生都還在跟周公奮戰著。我慢慢的可以理解老師在講台上看到學生昏睡一片的感受，尤其是有人放棄對抗周公，直接趴倒在桌子上，那感覺真的很不好。當自己還是學生的時候，總是會暗自不爽老師，何必非得將我們叫起，如今角色對調之後，我也做了同樣的事情。
「同學，把他叫醒吧！」
一些試圖抗戰的學生，緊張的睜開眼睛，深怕我指的人就是他自己。在第三排倒數第二個位置上的學生，努力的搖醒他隔壁的同學，他是全班唯一倒在桌子上的學生。
這樣的搖晃，似乎對他沒有用，他依然屹立不搖的趴倒在桌子上。我帶著講桌上的座位表走到他的旁邊。
「蘇正偉同學！該起床囉！」
我刻意的提高聲量，他像是在深夜做著可怕惡夢般的驚醒，嘴角與桌上還殘留著口水。他睡眼惺忪的看著我，眼神之中透露出一種莫名的倔強，像是在抱怨我將他叫醒。
「去洗把臉吧！」
我說。
正偉不悅的起身，往教室外走去。我回到講台上，繼續折磨著整班的學生。四十五分鐘過去，當下課鐘聲響起，對學生跟我來說，都是一種解脫。接下來，我只要等到下午的清掃時間過後，我便可以結束我第一天的教師工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