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了年夜飯,阿明在南投老家自己的房間裡,躺在床上用手機滑過一個又一個搖曳生姿的女網紅們的短影片。儘管手機裡爭奇鬥豔的女性有千千萬萬,但是阿明與她們之間的關聯僅止於追蹤、按讚與留言而已。附近的宮廟傳來震耳欲聾的鞭炮聲,他心裡知道這是一場沒有煙硝的戰爭的倒數響鐘。也清楚他是這場戰爭主要的攻擊目標,只能希望今年的砲火不要太猛烈。
初二接近中午,阿明就被小姑姑的吆喝聲給吵醒:「阿兄、阿嫂,咱轉來啊,新年快樂,恭喜發財。阿明啊,姑姑回來囉,都幾點了,怎麼還沒起床啊?」和姑姑們的嘈雜相比,兩位姑丈都是相對比較安靜的人,在這種日子,總是在餐桌上陪著笑臉。
唉,真不想面對。拖著沉重的步伐,走出房間。「姑姑、姑丈,新年快樂,恭喜發財。」
「唉呦,汝嘛較精神矣。徛甲按呢痀痀,哪有查某囡仔會佮意。」小姑姑首先前來刺探軍情。
「無查某囡仔會佮意拄好,按呢才無郎管我徛甲痀痀。」阿明有些意興闌珊地回答。
「來啦,紅包提去啦。較乖較聽話咧。」
阿明走進廚房,問媽媽需不需要幫忙?一如既往,媽媽還沒開口,小姑姑就以廚房沒有男人的事情把他支開。叫他去看看姊姊回來了沒有。
才走到門口,正巧遇到大姑姑也回來了。
「阿明啊,汝來甲拄仔好,阿姑遮有物件鬥提入去。」大姑姑指著後車箱那些臘肉和名產,往年她都會在回娘家的時候帶這些東西回來。
「好,姑姑、姑丈,新年快樂,恭喜發財。」阿明說完就去抱起一箱的名產、臘肉、水果。
大姑姑趁機湊到阿明身邊,悄聲地說:「阿明啊,汝共阿姑講,汝即馬交女朋友亦未?」
「猶未啦。奅姼仔哪有遮簡單,我猶擱在室呢。」
「汝遮个囡仔是咧講啥痟話,就欲三十歲啊,哪會猶擱在室?」
「問你們啊。」阿明心想,這句話沒說出口,也不能說出口。
大姑看阿明沒有反應,接著繼續說:「我共汝講喔,汝毋通悾悾喔,自恁阿公到汝遮輩是三代單傳喔。汝毋通害咱林家絕後喲。」
「袂啦,林家袂絕後啦,阿姊毋是已經生一个後生啊。」
「我共汝巴落咧,遐甘有仝款?恁阿姊矣後生亦毋姓林。」
「話毋是按呢講啊,遮个囡仔無姓林就袂使共惜諾?汝敢講我毋敢聽,汝下昏佮阿春欸講,講因為伊毋是姓林所以姑婆毋愛疼伊。」
「汝是咧 …… 是咧講啥痟話。咱阿春欸遮爾古錐,曷有毋愛共伊惜矣。來啦,紅包提去啦,緊娶娶生生矣啦。」
阿明把東西搬進廚房,剛放下箱子就被兩位姑姑趕出廚房。一邊走還能聽到姑姑們在跟媽媽抱怨說自己在亂講話,要她想想辦法管管這個兒子。
「姑姑,我聽會著恁講話喔,我亦毋是臭耳聾。」
廚房傳來媽媽的罵聲:「囉嗦矣,汝若耳孔遮爾好,阿姑佮汝講的話汝早就聽入去矣。去看恁阿姊轉來亦未啦。」
從大學到現在,差不多每年都是這些對話,重複又重複,阿明都不知道每年這樣拉鋸的意義到底在哪裡?
「弟弟,你字要寫漂亮,女孩子才會喜歡你。」
「考上好學校,才交得到女朋友。」
「找份穩定的工作、有車有房就不怕沒人嫁你。」
這些話阿明早就記住了,像呼吸一樣,打從出生就被寫進原廠設定的說明書。重點是,雖然家族裡女生人口比較多,可是他根本沒有和除了家人以外的異性相處的經驗。就連大學也只敢遠遠看著同個社團的學妹,和大部分工科的同學一樣,不敢靠近,也不敢有任何的表示。
走出門外,正巧是一陣隆隆的車聲,並挾帶著鏗鏗鏘鏘的聲響,這是阿明的爸爸農用搬運車的運轉聲。
「阿明,汝起床啊,恁阿姊佮姊夫甘轉來耶?」
「亦袂,毋擱大姑佮屘姑仔已經轉來矣。」
阿明幫爸爸收拾一些搬運車上的農具,再向門外探去,看看姊姊和姊夫是不是回到家了。
阿明站在門外曬會兒太陽,放眼望去是家裡的茶園,上山的小路上已經看得見姊父那台為了小孩才換的休旅車。車子停在家門口,姊姊那個三歲的兒子還沒下車就大聲喊:「舅舅!」
阿明幫忙打開後座車門,外甥 —— 何昱春立刻撲了上來,阿明趕緊抱住他,免得他摔到地上。
「舅舅,我要玩你的玩具。」
「阿春欸,舅舅還沒吃早餐耶,吃完早餐再陪你玩好嗎?」
這是姊姊揹著媽媽包下車,對著阿明說:「林志明,你這個小少爺真的很好命耶。現在都快中午了才要起床吃早餐。」
「不睡晚一點要幹嘛?阿爸說茶園只是要巡一下,廚房也不用我幫忙。阿春欸又還沒回來,我只好睡覺啊。」
「你都快三十歲了,還跟一個三歲的小孩一樣。這麼幼稚,活該你交不到女朋友。」
「那我成熟一點,不要跟三歲小孩玩,阿春欸你自己陪他玩。」阿明作勢要把小孩交給姊姊。
阿春欸抗議:「不要,我要跟舅舅玩。」更用力地緊緊巴在阿明身上。
「阿春欸,小力一點,舅舅快不能呼吸了。」感覺勒住脖頸的小手放鬆了一點,阿明接著說:「舅舅有買新的恐龍給你玩,我們等一下去看。」
姊夫把車停好,從後車箱拿出伴手禮。姊姊吩咐:「何家豪,你先拿那個人參飲跟燕窩進去,我先跟阿明去拜拜。」
「走走走,阿春欸,我們先去拜拜,然後我們去玩恐龍。」阿明帶著姊姊和外甥進家裡,洗過手就往神明廳去。
阿明把香點燃,交到姊姊和阿春欸手上。卻被大姑姑撞見這個景象,開始念叨:「唉呦,林怡君,汝係已經嫁翁矣人,哪會轉來後頭厝擱得拜公嬤?」
阿明忍不住回嘴:「係我講阿姊罕得轉來,共阿公阿嬤講話一下。拜就拜,哪有要緊。」
「嫁出去矣查某囝就親像潑出去矣水,欲拜嘛是拜何家的。」
姊姊和外甥拿著香有點不知所措。阿明則是不甘示弱:「汝嘛是潑出去矣水,即馬係底管林家的代誌盍袂足奇怪?」
「喂,林志明,講話有禮貌一點。」姊姊把自己和外甥手裡的香交給阿明,阿明對大姑姑白了一眼之後,恭恭敬敬地用左手把香插進香爐。
大姑姑看阿明插完香,準備轉頭走回廚房,邊走邊說著:「恁老爸生到汝遮个實在抾确啦,出世對序大應喙應舌……」
「我做郎的後生欲三十年矣,我敢保證後生無啥路用啦。」阿明還在回嘴。
姊姊拍了阿明一下,嗔道:「林志明,你好了。一個男生舌頭那麼長。」
阿明有點不悅,他明明是替姊姊講話,畢竟他們姊弟小時候和阿公阿嬤的相處時間最長。姊姊預產期和外甥出生的時候,阿公阿嬤相繼辭世,不能回來見到他們最後一面,是姊姊心裡最深的遺憾。
他抱起外甥,興奮地說:「阿春欸,拜拜好了,舅舅帶你去看新買的恐龍玩具。」接著就帶外甥去自己房間玩,也讓姊姊和姊夫可以稍微喘口氣。
到了晚餐,桌上菜餚豐盛的程度和阿明心裡煩躁的程度相當。
「阿爸、阿母、大姑、屘姑、阿姊呷飯。」阿明招呼長輩吃飯,聲音有點有氣無力。「阿春欸,吃飯囉。阿嬤有煮你喜歡吃的肉肉喔。」對於外甥倒是另外一種態度。
大家紛紛在桌邊坐下,阿明的爸爸習慣吃飯前先洗手,然後去祖先牌位上過香才就座。他坐在曾經是阿公坐的位置,像個一家之主,說了聲:「好啊,逐家呷飯。」
姊夫恭恭敬敬地起身,遞出兩個紅包,說:「阿爸、阿母,新年快樂,恭喜發財,我佮阿君亦有阿春欸祝恁身體康健呷百二。」
阿明的媽媽笑著收下兩個紅包,摸摸紅包的厚度,說:「家豪啊,意思意思就好啊,恁即馬愛飼囝,事事項項攏愛用錢,毋通遐邇破費。」
姊夫回答:「袂啦,阿爸、阿母,今年阮公司有趁錢,獎金有分較多,我亦有儉錢。恁毋免煩惱。啊我買轉來矣人參佮燕窩愛會記得飲,恁若身體健康、心情開朗,我佮阿君嘛較放心。」
小姑姑接話:「嘿啊,看恁阿豪包一包紅包遮大包。阮阿龍今年嘛是包一包三萬六,我嘛是共講毋免包遮大包……」話鋒一轉,轉到阿明這邊來:「阿明啊,汝咧?汝呷彼个頭路甘有趁著錢?汝今年包偌濟乎恁老爸老母?」
「汝管我包偌濟,汝只是欲講阿龍哥哥今年包三萬六乎汝爾爾啊。」阿明有點不客氣地回嘴。
「汝遮个囡仔哪會按呢講話啊?按呢無大無小。啊,我知矣……」小姑姑握起身邊阿明媽媽的手,貌似親暱,實則暗藏殺機,接著說:「恁阿明一定是亦袂娶某,才會按呢講話敢若囡仔咧起叛,規工共序大嗆堵。咱做爸母矣,就是愛替𪜶設想,按呢才有盡著責任。」
「嘿啊,做爸母的愛盡著責任。阿龍哥哥今年毋是欲四十歲矣,汝的責任感是放挕捒諾?」阿明聽到小姑姑的謬論又沉不住氣了。
「林志明,你吃你的飯啦。話這麼多。」姊姊看阿明不停回嘴,夾了一塊年糕塞進他嘴裡制止他。免得餐桌上的氣氛太僵。
大姑姑這時也開始發難:「阿明啊,汝若外口的頭路趁毋啥有,規氣轉來幫恁老爸做茶。凊彩嘛比汝呷郎的頭路較好。遮个園仔汝早晚嘛是愛接。」
一直沉默的阿明爸爸開口:「阿姊,少年人有家己的想法,呷郎的頭路,加一寡仔歷練嘛是好。莫像阿爸做園仔做到農藥中毒過身。而且,即馬茶米的生理嘛是歹做。」
阿明接話:「我就對做茶無興趣,恁三工兩工就欲講愛我轉來接茶園。阿姊有興趣做茶,恁就講伊早晚愛嫁翁,莫插遮塊園的代誌。差一支𡳞鳥甘有差遐濟?」
大姑姑火氣也上來了:「我是為著我的老爸佮小弟才按呢苦勸你。若無我管待恁林家三代單傳。」
「好袂!」爸爸把筷子拍在桌上,對著阿明說:「汝是轉來過年亦是轉來忤逆序大矣?呷飯。」
「我呷飽矣。欲呷恁家己呷啦。」阿明說完就離開回自己的房間。碗裡的飯其實才扒過一口。
隔天清早,阿明收拾好行李就準備出門。爸媽問他大過年的要去哪裡。他也只是回了「公司有事情」就去搭車回北部的租屋處。
回北部的火車上,阿明打開手機,女網紅們仍然笑容可掬、搖曳生姿。平常的他,應該會按下愛心或是留言,但是,今天卻看著這些畫面內心充斥著迷惘與罪惡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