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傍晚我在陽台晾衣服時,總會看到對街那位老先生駝著背,慢慢走出巷口買回兩份自助餐。步伐很緩,像是每一步都踩在過往裡。
我晾好衣服回到屋內,約莫半小時後,樓下便會傳來乒乓的大聲摔門聲—那是老先生的獨子敏雄下班回來了。
接著,會聽到他的一聲吼叫:
「XXX,你今天又尿濕褲子了!」
老先生是我同事阿蘭的個案。她是社工員,每個月得去探訪他。有時送白米,有時帶幾包紙尿褲,或只是坐在那光線昏黃的客廳裡,聽他說話。
我曾短暫代理過阿蘭的工作,
個案紀錄上記載:
陳震國。
職業: 便衣警察,負責毒販偵查。
因妻子外遇,施以家暴,經法院判決離婚。其子十三歲陳敏雄由父親扶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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敏雄說,父親的上班時間並不固定,常常不見蹤影。在家時也是倒頭就睡,醒來之後,就拉著老婆進房,要做那檔事。當時他心裡只剩三個字:呸、呸、呸。
他皺著眉,手握緊拳頭,眼神飄得遠遠的。
他母親是一位理髮師,個子嬌小玲瓏,有一雙瞇瞇眼,對客人總是笑嘻嘻的。後來,是不是因為日久生情?還是厭惡這個家?只聽說她有了外遇,常被丈夫毆打,便逃走了。敏雄說自己從此沒見過母親一面。
他父親總說:「你媽死了。」
街坊鄰居說起敏雄,沒人不豎起大拇指誇他。
他功課好,體育也好。什麼考試、比賽,都是全班第一名。遇見長輩也從不忘恭恭敬敬打招呼。
而且他勤快、熱心。無論當值日生、教功課、幫老人家提菜籃,只要有人喊他一聲,從沒聽過他說「不」。
大家都說,這孩子是那一代小孩裡最頂尖、最讓人喜歡的一個。
只是—好人沒好命。
鄰居們背後總是嘆口氣:「唉,這孩子怎麼偏偏搭上那種爸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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敏雄曾偷偷溜去美容院想找媽媽。
那是一間藏在市場後頭的店面。他遠遠站著,看見裡頭有個濃妝豔抹的女人,眼神慵懶,嘴唇塗得很紅。她身邊圍坐著幾個男人,穿金戴銀、年紀各異,一個接一個往她身上蹭去。
其中一個老男人,甚至直接把手搭在她的大腿上游移著。敏雄認出了母親—只不過,變了樣。
他突然意識到一件殘酷的事實:
這間美容院,是掛羊頭賣狗肉的。
他震住的當下,父親從另一條巷子猛衝過去,像野獸一樣撲向那群人。場面混亂,一頓拳打腳踢之後,他看見父親竟然在眾目睽睽之下,跪在那女人面前。
敏雄想嘶吼,卻卡在喉嚨。
眼淚像斷線的珠子,一顆一顆砸下來,砸得他全身發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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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離婚後,敏雄幾乎再沒跟父親說過話。
陳震國變得更加沉默。偶爾回來,也是在沙發上醉倒。
他唯一負責的,是敏雄隨時能從抽屜裡拿到一疊厚厚的鈔票。
那些錢足夠讓他繳學費、補習、吃飯,甚至請全班喝飲料。
那天放學回家
他意外發現陳震國在家,而且清醒。
男人坐在飯桌旁,煙也沒抽,只冷冷地說:
「你打算一輩子都不跟我說話嗎?」
敏雄冷冷瞥了一眼,沒開口,逕自走進房間。
門還沒關上,父親就衝過來,重重甩了他一巴掌。
臉頰一陣火辣,嘴角滲出血。
敏雄終於爆發,一拳揮回去,破口大罵
「都是你這個禽獸!害我沒爹沒娘!」
他甩門、反鎖,門上傳來拳頭拍門的聲音:劈劈啪啪劈劈啪啪。
聲音漸小,最後只剩一個男人坐在地上的哭聲:
「你小孩子知道什麼?你以為我喜歡這樣?我為了你,你知道我找那賤女人幾次嗎……」
敏雄怒吼:
「不准你這樣說我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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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事件之後,敏雄和父親依然無話可說。
但偶爾,他會在餐桌上留下字條:爸,酒少喝一點。
沒有回應,也沒有改變。
但敏雄變了。在一連串打擊下,他不再是第一名了,他甚至大學落榜。老師們嘆息著說「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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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敏雄意志消沉時,曉慧--那個在籃球場邊為他加油的啦啦隊女孩,向他伸出援手。
她綁著馬尾,臉上總掛著一抹淺笑,配上一雙靈動的眼睛。稱不上漂亮,但有種安定的氣質。
她就住在敏雄家對面,他家的爭吵、沉默、酒氣,她全都看在眼裡。
落榜後的幾天,曉慧專程找他。
她故作輕鬆問他:「我們一起去補習重考吧?」
語氣自然的像是說:「今天的天氣很好,我們去散步吧。」
敏雄抬起眼,看著曉慧。
一瞬間,他眼底閃過一抹微光。只是轉瞬即逝。
他擠出一抹苦笑,淡淡地說:「謝謝妳。不過,不用了。」
「我得趕快找工作,賺錢養家。妳也知道……我家的事。」
他頓了一下,像是在想什麼,又像是不敢說出口。
「我爸前陣子酒後開車撞死一個送外賣的小弟。他自己也受重傷。工作丟了,還賠了全部家當……他腦袋現在,……怪怪的。」
他哽咽…低頭看著地板。
她心一抽,眼眶微熱,從口袋掏出全部鈔票,塞進敏雄手中,接著轉身飛快逃走,怕自己一停下來,會整個人潰堤。
敏雄喊著:「不要這樣!」他的聲音迴盪著,慢慢被風帶走。
她狂奔到街尾的電線桿前,終於停下腳步。氣喘吁吁地扶著桿子,額前的髮絲因低頭而凌亂地垂落。
接著,她蹲下來趴在膝上。忍不住放聲大哭--為自己,也為敏雄,彷彿一場哭泣的青春葬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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敏雄和他父親的故事,每天都在我們身邊上演,只是沒人說出口。
樓下響起垃圾車的音樂鈴聲,我拎起垃圾袋下樓。
正巧,敏雄也從另一側走來。他比以前瘦了些,眼神平靜。
我向他揮揮手,他也笑著朝我招招手,說:
「曉慧,最近忙什麼呢?有一陣子沒看到妳了。」
我笑著點點頭,靜靜看著他—
時間與記憶終究能填補某些裂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