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整部第二季的劇情中,我對胡家威這一條支線最有感覺。他就彷彿是我的童年以及執業至今所看到的光景的投影。家威的情感描述主要呈現在第六集《標準》,就如同它的標題,胡家的互動樣貌也是很標準地反映了目前仍佔多數的家庭互動模式,投注大量心力在事業與家計的家長,互相指責以規避難解問題的挫折與焦慮,情感需求沒有被傾聽的餘裕與空間。
我的標題寫了標準之惡,但設標準真的錯了嗎?難道我們都不需要進步嗎?我相信很多人心裡也常會有這樣的聲音出現。但其實「標準」本身並沒有問題,就像信仰本身並沒有問題,出問題的往往都是做出詮釋的人。
我們人類明明沒有鋒利的牙齒、爪子,也沒有強健的肢體,為什麼還是可以撐過萬年來的危險存活至今,甚至成為了威脅地球的最大存在?人類有個非常厲害的武器,發達的前額葉皮質,這個腦結構也形塑了人類的本能。分類、推理、預測,藉由這些本能驅使,人類將未知的恐懼轉化為已知、可掌握及運用的知識,發展出了各種生存策略與工具。
後來,人類也逐漸發展出群體生活的策略,分類的層次也擴增到了我群/他群上。能取得的資源是有限的,必須排除掉外來的競爭者,我們這個血脈才能順利存活、繁衍。這個本能也顯現在現今的許多面向上,萬事賴給清德、犯人是"原住民"男性、我的孩子很乖等等。人類在面對要承擔責任或做出彌補等有損自身資源可能性的情境時,幾乎都會退化為偏執分裂的巨嬰,錯的永遠是他人。
因為犯錯,在後來的社群文化風氣裡,通常代表著會被踢出群體、流放外鄉。這對人類個體而言幾乎等於死刑。也是這樣的集體恐懼持續在人類的潛意識裡運作,他人的評價、觀感、眼神總是能夠操控著人類的行為。
不要跟我講什麼愛我,條件那麼多,愛個屁啊-胡冠駿
標準的設定與分類的本能息息相關。當我們設下了一個標準,我們也同步劃分了好與不好的區別,被接受與被排除的區別,以及被愛與不被愛的區別。設標準是很可怕的雙面刃,設得好個體有成長得以依循的目標,但若設不好,就變成了壓迫、獨裁,就像胡冠駿說的,父母的期許與愛,變成了帶來壓迫的條件,孩子已無法感受到了。
有一個詞與標準的概念很相近,常常會被父母師長誤用,叫作界線。孩子是在界線中成長的,子宮是人類生命中的第一個界線,有穩定的邊界、含有包覆與支撐的溫暖羊水,有母親特殊而穩定節律的心跳。這些是界線重要的特質,穩定、溫和、一致又有彈性。孩子會透過身體的感官經驗來理解未知的世界,而主要照顧者的回應就像是寶可夢圖鑑,是幫助孩子理解自身身體經驗的重要引導工具。若這個工具不穩定,給予的回應常常不清楚或前後矛盾,甚至有時會用爆音或電擊來刺激孩子,未知仍會是未知,「這工具不能信任且很危險」則會變為已知。
標準的惡與前一篇所提到的父權之惡很有關聯。我在實務現場跟家長們工作時,很常遇到像胡家威這樣的狀況,他們其實很愛家人、也努力地在用自己的已知來為家庭付出,但與孩子間的關係還是出了很多狀況,好像很難讓孩子感受到父母的用心與愛意。長久以來的父權結構與殖民文化,讓現今臺灣多數的家長成長於不知道如何回應孩子情感需求、不知道如何支持孩子的主體性、不知道如何教孩子面對失敗與負責的環境。他們自己本身沒有經驗過,甚至被暴力過,也因此他們也沒有辦法給予自己的孩子。
家威在長期夫妻失和、親子衝突與職場人心險惡的衝擊下,他其實也開始在反思自己是不是需要做點改變,而他也的確做出了改變。他決定接冠駿回家,與他一起睡,督促、陪他完成作業,這是他所想到的愛孩子的方式。但為什麼冠駿還是不滿,還是講出了引述中的話?因為這些愛的行動是純出自家威的心與想法,冠駿的需求與困境仍然沒有被看見。
標準的惡就在於,它往往是出自權威者的角度出發,被規訓者的聲音與狀況通常是被忽視的。很多時候權威者會忘記,被規訓者並非如同自己一樣的人,他們有自己的優勢與限制,我稍微努力就能做得到的事情,可能對他們來說卻是天方夜譚。超出能力太多的目標,只會帶給個體強烈的挫折感,而讓父母失望的可能性,甚至真實的失望神情,更是會讓個體感受到自己是沒有存在價值與意義的廢物。
教小孩怎麼那麼難,我標準要放多低,他才能夠長大?-胡家威
胡家威至此仍認為是標準的問題,但這不能怪他,當你看到他在第六集後半的神情,我們也能知道他真的盡他全力了。
父權帶來的另一個效果就是思考的侷限性。我在聽許多家長分享他們所設下的標準時,常常聽到的是飄渺的口號,像是:做好學生的本份、顧好成績、平均90分以上、當好弟妹的榜樣、與人好好相處、不要亂生氣等等。聽在孩子耳裡,可能理解到的就是,好難、好有壓力與不知所措。為什麼會不知所措呢?因為這些都沒有一個可以具體依循的方向。什麼叫作本份、什麼叫作顧好?什麼叫作好榜樣?要怎麼樣才叫不亂生氣?
焦點解決學派裡面有個很重要的觀點:我們每一次的嘗試,只要能成功一點點就夠了。我們要先把所謂的標準,重新切分成可以做到的目標,如果學生的本份是指讀書,那也許目標就變成是每天讀課本一個小節、一個小篇章或是看15分鐘的課外讀物。如果要孩子與手足有良好的互動,則是要讓他們先學會有衝突時能夠暫停。而這些過程中更重要的關鍵在於,主要照顧者要陪在旁邊,在他們有困難時提供協助、引導並安撫情緒。
我相信其實很多家長在懷孕的過程或孩子出生的那刻,心裡多數的盼望是他們能夠平安地長大、活得開心就好。可惜這個社會的文化氛圍與體制在某種程度上,會強化人類的本能並迫使家長變成他們所不希望成為的樣子。來自外界對父母的期待與要求,就會轉化為父母對孩子的期待與標準,最後就成為了孩子成長的壓力、阻礙與困境。
在最後一集中,家威在法庭上看著冠駿,眼前浮現的卻是小學時與中學時的冠駿,我想,那是他少數幾次真的認真地在看著他的孩子。最後一次探監,家威開口問了冠駿的孩子叫什麼名字,冠駿當時神情的變化很動人,那是他少數幾次從父親口中真切地感受到關心與在乎,就如同他為孩子取的名字,麒琳。冠駿童年中最美好的回憶,也許就是那次他得了腸病毒,父親難得趕回家帶他去就醫、吃冰好讓他舒服一點。
與惡2的最後一集標題為烏托邦,某種程度上,代表的也許就是理想的惡。因為太過完美與理想,同時也讓人經驗到,這個國度離目前的現實有多遠。
一切都會好的,我還記得柳少爺擁抱亦森時的那幕。也許這部劇是寫給待在這個充滿惡與人性地獄世界的人們,一封悠長的勸告信與情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