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濟州島的風,一年比一年更鹹了些。
全光禮坐在石牆邊的矮椅上,濕毛巾蓋著膝蓋,胸口還殘留著海水的寒意。她的身體已不如從前,但手依舊繃得像海女的意志,不容放鬆,不容喊累。
沒有人知道她年輕時想做什麼。那個時代的女人不談夢,夢太輕,海太重。夢寫不進戶口名簿,蓋不住屋頂漏水,也填不飽碗裡的飯。她只知道,得下水,得捕鮑魚,得撐著整個家。她沒有選擇自己的人生,但她想讓女兒吳愛純,有選擇的機會。
她說不上來那叫什麼,只知道女兒寫詩時的神情像風,不是島上的風,而是書裡的風,有光、有聲、有出口。她嘴裡念著:「寫詩能換來鮑魚嗎?」但她其實早就偷偷把女兒那首得獎的詩背下來了。
她沒有說出口的驕傲,就藏在晚飯時多煮的那碗飯裡,在愛純放學回家前就燙好的熱水裡,在吵架後悄悄留下的門縫裡。
愛純沒當過海女,但她下過的水一點也不淺。
她年輕時也有過想寫詩、升學、當班長的夢。但她學會很早,怎麼退讓。因為是女生,因為家裡沒錢,因為自己考太好,連叔叔都怪她讓兒子丟臉,這樣的「因為」太多了,多到她明白,有些夢不是破滅,而是靜靜地被收起來,好讓家人可以繼續活下去。
她嫁人、擺攤、撐家,從不大聲。連賣高麗菜都不叫賣,怕太吵,怕難為情,怕讓人看見她的渴望。
有一天,她終於攢夠了錢,準備租個小店,想換個位置繼續做生意,也好讓自己老後輕鬆些。她沒說這是夢,因為太大了;但她挑了好看的門面,也看好了要放的木椅,像是要替自己的歲月安排一個不必站著喘的歸處。
然而金明說,她想出國念書。夢想太近,現實太重。店租變成學費,木椅變成書桌,店面變成重新佔位的馬路邊。她把收據一張張撕掉,默默回到了風裡。
她沒有問女兒:「妳一定要出國嗎?」
她只是再一次,讓夢退讓,好讓孩子可以站得更前面。
金明曾經不懂。
她對外說話甜如蜜,對父母卻總是帶著稜角。她嫌母親嘮叨,嫌父親多事,嫌那碗一成不變的黃魚湯。她不知道,那湯是她母親把青春燉進去、把自由熬成湯底的結果。
直到那天,她接到爸爸從濟州搭船來首爾的訊息。冬天的車站風很冷,父親手上拿著保溫袋,站得小心又拘謹。她嘴上嫌棄:「幹嘛大老遠來?」但那一夜,她躲在宿舍洗手間裡哭了很久。她第一次明白,原來父母不只是「為她好」,而是從來沒為自己活過。
更後來,她得知母親放棄了準備租下的店面,又默默回到路邊擺攤,只為了讓她順利留學。那是她熟悉的攤位,也是她熟悉的沉默,母親從未要求她回報,只是在風裡、灰塵裡、寂寞裡,一次次站穩。
那一天,她終於說:「我不會再奪走你們的夢想。」
她懂了。愛的深,不是緊抓,而是放手,是退讓,是願意用整個人生撐一條路給妳走。
有一天,她也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準備走入婚姻。但對方的母親對她冷言冷語,對她的家庭百般輕視,連母親的名字都不肯尊重。
她想起母親曾說:「如果她不高興,就讓她翻桌。」
她沒有翻桌,但她學會了站起來。
她靜靜地說:「我不嫁了。」
那不是遺憾,是完成。
那不是拒絕愛,而是確認,我不能讓任何人踐踏妳為我退讓的夢。
光禮沒說出口的愛,寫在一次次上岸的呼吸裡;
愛純沒來得及實現的夢,變成女兒腳下的道路;
而金明,帶著三代女人的沉默與堅強,終於走上自己的路。
她們不是偉人,只是母親。
她們不會說「我愛你」,但她們一生都在遞出那句話。
她們把夢遞給她,然後自己,留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