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許多文化裡,女孩一出生即被期望成為某一種型態的人、在為人處事方面謹守某種傳統所尊重的方式、或遵循某一套價值標準(即使不跟親人的價值觀相同,至少也必須以之為基礎,但無論如何不可以興風作浪)。如果雙親之一或雙方苦苦希望得到一個「天使般的孩子」,亦即一個順從而「完美」的孩子,上述期待的意義就會變得更加狹隘。
某些父母幻想他們生下的任何一個孩子都是完美的、都只能反映父母的為人方式和手段。如果孩子野性難馴,很不幸地,父母便會對她一而再、再而三施以心靈手術。他們想重新打造她,尤其想要改變她的靈魂對她的要求。雖然她的靈魂要求清楚看見,她周遭的文化卻要求她一無所見;雖然她的靈魂希望說出真相,她卻被迫保持緘默。
──克萊麗莎·平蔻拉·埃思戴絲《與狼同奔的女人》
每當我企圖寫下母親與我的故事,就越感覺到裡頭的情感愛恨糾纏。一面的我對母親的暴力與無愛行為非常憤怒,但是將母親寫得青面獠牙,內心又隱隱作痛而不斷刪刪改改。我既無法全然地恨她,也無法全然地愛她。
於是我一遍又一遍追溯家族歷史,釐清心中這隱隱的不忍感,雖然所得有限,然而從現有的線索拼湊下來,印證了我的假設。雖然母親的人格特質的確影響了她給愛的能力,可是,我不得不指認,教育、文化認同、整體社會結構也是幫兇。
那麼,母親究竟背負了甚麼?
亞洲社會施予女性的制約,影響了成為母親的女人怎麼看待自己與孩子。母親的思想意念經歷,從孕期開始就傳遞給了腹中女嬰。那些未經檢視而被母親內化的女性歧視就像一道無形的鍊條,透過撫育,緊緊地拴住了她與女兒。
母親如果是曾被施以心靈手術的女孩,那麼,母親很可能誤以為那就是最正確的教養方式。母親如果被餵以男尊女卑的思想,那麼,她也很可能會壓制爭取權利、展現自我的女孩。
太害怕自己和別人不一樣、太害怕自己的女兒和別人不一樣,母親壓制女兒的背後有恐懼,因為父權制度下最大謊言之一就是「完美的女性」。不一樣等於不完美,那些不完美的女人,不論是母親或女兒,會被綁在木樁上燒、丟石頭或浸豬籠。
這種性別災難、集體創傷從母親的孕期便滲入了女兒的靈魂,加上撫育方式的一致性,使得女兒成為母親後又幾乎強迫性重複了上一代的行為。暴力、失能、痛苦、自貶就這樣橫跨了世代。
翻開父系與母系的歷史,性別的桎梏根深蒂固。這件事,從學齡前外婆睡前講的「鬼故事」,我就模模模糊糊地觸碰到了;成長過程中,祖父母因性別而對家人理所當然的差別待遇,摧毀了我「存在即價值」的自信,也種下了我非得拼命證明自己很優秀,價值一點也不輸給男生的有毒思想。
再說外婆、母親與我在家中的排行都是長女。外婆、母親概括承受了傳統社會對於長女的要求、枷鎖與限制。簡單來說就是工具人。母親認為我也應當如此識大體,甚麼都得禮讓妹妹,妹妹不讓不借則是妹妹的權利。我甚至從幼稚園便開始負責照顧小一歲三個月的妹妹。當我年歲漸長,母親拋來更多的「雙重」標準,我不願接受這種不公平待遇,總是質疑母親的邏輯,被我挑戰後又無法把話說清楚的母親直接用體罰讓我乖乖閉嘴。
母親老臭罵我𠢕窮分(gâu khîng-hun),指責我是一個愛計較的壞孩子。我感覺很痛苦,爭取權益錯了嗎,我不過早妹妹出生一年三個月,也還是一個需要母愛與疼惜的小小孩呀。
直到長大後用成人的目光回看童年,我才理清母親的壓制隱含嫉妒,就像一個苦熬出頭的婆婆對待媳婦的那種心情。
格林童話中《白雪公主》一八一二年的初版,嫉妒心發作、恨不得噬女的皇后是親生母親。童話出版後受到公眾撻伐,認為過度驚悚,因此格林兄弟不得不改寫為繼母。(正所謂現實比虛構更駭人,童話其實是用來逃避現實?)
新井一二三在《媽媽其實是皇后的毒蘋果?》寫道,「老一輩的日本女人在重男輕女的社會裡咬著牙齒熬過來了。她們眼看女兒一輩擁有更多的選擇,要自由自在地過日子,由她們看來不外是任性、自私、違背婦女之道,『哪有這麼個道理?』往往既羨慕又嫉妒到心理不平衡。」
現在,我總算可以幫母親的怨氣寫句台詞:「死小孩,妳現在擁有的已經比過去的我好太多太多了,為什麼還這麼不知道感恩,為什麼有這麼多意見。」
我自嘲地向朋友訴說我對母親的理解,朋友幽幽地回應,「要不是我自己也有親身體會,我本來是不相信母親會嫉妒女兒。」果然受過傷的人才能懂得其中的苦澀,我默默灌掉眼前的那杯酒。
母親是女兒的創造者,可是對女兒的情感又非常矛盾與複雜。特別是當母親過得越辛苦,內心的痛苦、被虧欠感越強烈,驅使她不把女兒當女兒,倒視為一個羨慕嫉妒恨的競爭者。
因而我非常厭惡歌頌「母愛真偉大」的社會風氣。這種歌功頌德夢幻化了母親的理想性,卻是殘忍的兩面刃。
一來加強為人母的壓力。母親必須為了孩子犧牲奉獻自我的模範形象,迫使母親咬牙苦撐、有苦說不得,肩上的包袱、桎梏彷彿永遠無法卸下來。若想要掙脫,就得面對內心的罪咎感,長輩、丈夫、社會質疑自己不是好母親的眼光。而母親獨立承擔育兒,一旦疲累瀕臨極限,沒有出口的情緒經常以暴力的形式發洩在孩子身上。例如,幾年前因體罰小孩引來社會局關切的知名親子部落客。
二來讓「無愛母親」的子女的處境更加艱難。他們很可能一輩子都辨析不明自己身上發生的事,總以為是「自己性格糟糕,才不值得被愛」,活在「我不好、母親都是為我好」的謊言中,無法自我賦權。如果受傷的子女長大後嘗試揭開真相、為自己發聲,就會受到家人、公眾同聲譴責,「妳怎敢說母親壞話。」「難道沒看到母親含辛茹苦、為家犧牲奉獻了一生嗎。」
終止狗血鄉土劇的唯一辦法--愛不應涉及犧牲,望周知。
基於以上總總,我再也無法把童年創傷都推到母親一人身上。
我們為何不接受一個母親的本來面目?我們為何要鼓吹女人為丈夫、孩子犧牲自我?每一個母親,她首先是一個獨立女性,然後是一個妻子、接著才是母親。一個女人的需求就跟世界上每個人一樣,想要愛、尊重、理解、自由展現天賦才華。「母親」這個角色不應該成為她的全部,也不應抹殺她發展其他的身分。
如果一個母親過得快樂、自由,整體社會鼓勵她發揮自我價值而非限縮在「生養孩子」,她會嫉妒怨恨他人擁有自已沒有的東西嗎?
那個在童話中總是毫無作用,現實生活則彷彿不存在的父親到底去哪了?承擔育兒責任,主要照顧者都是女性,出事後被譴責的也是女性,時代在進步,父親多數還是只有ATM功能,是否說不過去。
如果問我理解這些到底要幹嘛。這與我自小對人性好奇、喜歡探索心理學、靈性思想有關,加上我非常討厭「放下原諒轉念寬恕」的速食文化。凡事不喜做表面功夫。
在靈性圈子久了,經常有好為人師之人不請自來的靈性勒索。像我這種人──骨子裡最討厭被說教、討厭被簡單粗暴下指導棋:你要原諒、放下、寬恕、拿出你的慈悲心──不只一次感到罪疚卻又反感的矛盾心情。
那些人大約都覺得自己接近開悟狀態,一副「你怎麼修了那麼久還在這裡」的高人姿態;還有許多人動不動喜歡開示別人:「你這輩子不努力修(做功課),下輩子還要繼續修(做功課)。」過去意志不夠強壯,我經常處於恐懼狀態拼命做所謂的功課,反而弄巧成拙。時至今日,我都在心裡翻白眼,默默碎念:「那就下輩子再修啊。這輩子都活不好了還管下輩子?」「下輩子再修到底有甚麼問題,把你自己的恐懼收回去。」
我想說的是,若要原諒也是我自己甘願了。梳理過脈絡,釐清令我痛苦的根源,因為了悟到了甚麼使我甘願停止受苦,下定決心改變。這過程,我不想依賴外法、各種方便說,就算進展緩慢,我寧願像個烏龜一步一腳印,但求走得踏實。
我們在這兒也不是為了學習功課?
-不是。
那麼,我們為什麼在這兒?
-為的是憶起,並且重新創造你是誰。
──尼爾.唐納.沃許《與神對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