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那場颱風,吹得像天公早就想對我們家老屋說點甚麼,只是憋了一百年,一開口就忍不住破口大罵。
凌晨三點,風狂雨暴,牆都在抖。我家門一開,一身濕氣的老爸像個被風吹來的流浪漢站在門口,嘴裡叼著他那根從1985年就說要戒掉的煙,水珠從他額頭滑到下巴,他皺著眉說:「今晚要借住你家一晚。」
我假裝沒聽到「借住」這兩個字,側身讓開門:「你終於逃難啦?」他沒回答,只是低頭看了一眼腳底那都是泥巴的雙腳,有點不好意思地跨了進來。
這情景本該值得紀念:我爸終於從那間快百歲的老屋出來了——那座曾經是爺爺親手蓋的、風水說不得動一磚一瓦的神聖建築。老爸說,那是爺爺年輕時行船多年,帶著一筆積蓄回來建的。
「你阿爺這人,一輩子都在海上,唯一給這塊地留下的就是這間屋。他說過這是他親手建的家呀!」
後來打仗了,爺爺走了就再沒回來。連照片都只有一張模糊的黑白側面。但爸爸一直等,等到頭髮變白,手還是拿著工具,年年修,月月補,就怕哪天爺爺突然走回村口,找不到家。
村裡的人都勸過他:「阿耀,這屋子真的危險呢!屋頂都透月光啦!」爸爸總說:「沒要緊,修補一下就好。」
我呢?我不是沒試過說服他住進我家。隔壁而已,水電齊全,還有高速Wifi。但他總說不習慣:「你那地方太新了。」我心想,那我應該在牆上畫幾道裂縫、屋頂開個天窗嗎?
直到今早,風停了,但雨沒停。
我們剛吃完泡麵,他就像被什麼叫醒似的,一臉不安地站起來往門外走。我跟著他跑到老屋前的小路,遠遠的,只見一條像小河似的山水正咕嚕咕嚕地沖過去,而老屋——不見了。
不,不是跑走了,是倒了。就像芭蕉被剝到最後一層,自個兒啪一聲癱在地上。
那些年年補上去的瓦片、層層刷上的白漆、堆得比書還厚的歷史痕跡,全都變成一堆安靜的磚塊。
我爸站在那裡,雨水將我們弄得濕透。
他喃喃地說:「老頭子……你真的不回來了啊。」
我不敢出聲。我看著老爸的背影,忽然覺得他老了很多,但又年輕了幾歲。
當天晚上,爸爸搬進了我家。他看著我的沙發,讚嘆:「嗯,這椅子坐久了也不會塌。」我笑而不語。
他點了根煙,望向窗外。煙霧裡,我彷彿聽見他輕輕地嘆了一口氣——那不是遺憾,是終於放下的聲音。
故事靈感取材自雜阿含經:芭蕉樹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