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我對阿嬤不諒解,但如果有天她不在了,我想我會非常難過。
這兩天是農夫插秧的日子,在此之前他們會先駕駛耕耘機下田,將農地土壤先翻過,隨著耕耘機前進,總會有好幾隻白鷺鷥跟著,他們究竟是在覓食呢還是在玩也不知道,待耕耘機翻過整片農地,留下像納斯卡線的軌跡,接下來,農夫會引水灌溉農田,之後會有幾天像天空之鏡般映照著整個三月的藍天。
阿公的田在三塊厝古厝那,在他過世後,家族無人可以接手,便交給其它農夫耕作,家人也沒有要從對方身上分個收成或收個佃租,只希望有人可以照料這片田地。
曾經,我們整個家族的人夏天都下田去拔過落花生,每個人都叫苦連天,我的皮膚因此曬傷反覆脫皮,那一年我們用收成的花生榨了很多油去賣,但我們只求阿公來年不要再種花生,阿嬤也在旁邊說,「恁孫講的話,恁有聽ㄟ齁!」
家門前的田地此刻傳來隆隆隆的機器工作聲,是農人開始在播田了,機械聲裡混合著從隔壁屋子裡傳來的家人講話聲,難辨其意,只感覺話語像碎裂了一般,以聲波的形式傳遞愛的復得與將逝。
過了中午,天暗了起來,像隨時要下雨,二姨婆還沒走到門前,阿姑遠遠看到她就喊說:「不是說要下晡再過來?」
二姨婆笑著說:「原本要下晡時仔過來,看雨勇欲落,想說冗早過來。」反正一坐攏嘛一、兩點鐘,二姨婆最後說了一句便跟著阿姑走進屋裡。
阿嬤喜歡人家陪她聊天,過去還有阿公能載她去親友家串串門子,現在阿公不在了,她腳也不大能走,平常的嗜好就是看過去豬哥亮和陳亞蘭演嘉慶君的短劇。有時候在去辦公室短短的路上,她若不見叔叔坐在那,便會慢慢的踱回來,喚我幫她開電視。
問她要播哪一集?哪一集還沒看過的?她總說,「攏嘛看過丫」,然後津津有味的坐著看電視。
她人不舒服的這幾天,辦公室幾乎沒看到她的人影。這天下午尋她的人,要問她晚餐想吃些什麼,只見她一個人呆呆的坐在客廳裡,想問她怎麼一個人坐在屋裡,卻開不了口,反而問她要不要打開電視聽個聲音也好?
在我開門要離開之際,她要我待在她身邊,陪她說一會兒話。她說她人在艱苦,吃不太下,希望我別誤會不是她挑嘴,說著說著,就說感覺自己整個魂快要飛走,快要不在了……
前天晚餐的飯桌上,我向母親說起了阿嬤的身體狀況,她腹部積水,雙腳腫脹,醫生研判阿嬤應該是肝硬化……母親聽罷,立即放下碗筷,說要去看她,話還沒說完,人影已走出廚房。
母親在阿嬤身邊待了好一會兒,回來時跟我說,她想幫阿嬤擦澡,但阿嬤說不用。我想母親是想起了過世的外婆。
母親跟我說,阿嬤不要吃那些我為她準備的西芹汁、野生藍莓,說我不是醫生,不知道她患了什麼病。「可是○○有查過書了」,母親這樣跟阿嬤說了,好像在說她有為我努力過了,我淡然的吃著飯,儘管心裡五味雜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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醞釀一整天的天空,雨終於在下午落了下來。
雨天,會讓我想起阿公。我和他曾在下雨的日子裡嘔氣,也是在下雨的日子裡,我和小妹載阿公去看醫生。我們爺孫三人約定好,找一天帶他再去做更精密的檢查,然而,我們卻都趕不上那個約,阿公在幾天後走了。
阿公走的那一天,那是個晴朗的上午,眼眶成天卻是溼的。阿嬤,我不希望你也在雨裡,不希望可能失去你的這場雨來得那麼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