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試著將思考過程寫下來。不論你的立場是什麼,歡迎在底下留言討論!
當罷免投票結果出爐的那一刻,社群媒體上立刻出現二元對立:
支持罷免的人沮喪地寫下「台灣人選擇了中共」,反對罷免的人則興奮地慶祝「理性戰勝了操弄」。
表面上看來,這是一場典型的零和遊戲:有人得意,有人失意;有人覺得正義得到伸張,有人感嘆民主遭到背叛。
不過,再繼續討論之前,為了誠實面對各位,先坦白我的立場:
當我看到高虹安守住席次的時候,我確實感到興奮,也慶幸選民跟我同邊站。
但是,當我想到:
如果我有真實的喜悅,那麼,支持大罷免的挫折和失望,也必然真實。否則,他們不會這麼痛苦。
更新:寫完這篇文的隔天中午,我時常光顧的早餐店阿姨已經在吃員工餐。
沒想到她吃一吃,卻說吃不下,回到煎台工作。
她的同事還以為吃不下是因為天氣太熱,沒想到她搖頭說:「大罷免失敗,太難過了。吃不下。」
這麼說來,那些立場跟你我不同,甚至相同的人為什麼會這樣做?到底在想什麼?我們真的了解他們嗎?
他們到底在想什麼?
我們看得見自己的心,卻看不見自己的行為;
我們看得見別人的行為,卻看不見別人的心。
引用愛因斯坦在《物理學的演進》中所使用的手錶比喻,來說明一個經典的哲學難題:
想像你面前有兩個手錶,一個是你自己的,另一個是別人的。
你可以隨時打開自己的手錶,觀察裡面所有的齒輪、發條和電力系統。
但是別人的手錶永遠鎖著。就算你把對方肢解,你也得不到對方的「內在」。
這個觀察不到他人內心的現象,叫做「他心問題」。
他心問題的內涵是:人心正如宇宙,不論理論再怎麼樣推測和描述,我們永遠都無法知道他人的內心是什麼。
日常生活中的他心問題
我們每個人都生活在自己的主觀世界,直接接觸自己的內在系統,
但是卻只能猜測「同樣有某種系統」的別人,為什麼會這樣做。
這就是人類如此親近,卻又如此遙遠的永恆矛盾。
想像一下,你在會議中提出了一個建議,結果李組長皺起眉頭,沒有立刻回應。
你的第一反應可能是:「他一定覺得我很笨」或「他在質疑我的能力」。
但實際上,李組長可能是在認真思考你的提議,甚至可能只是想到房間門忘記關。
你看到的是他的表情和行為,但你無法直接知道他心中真正的想法。
同樣地,當你因為工作壓力而對家人說話比較急躁時,你知道自己並不是真的生氣,只是累了。但家人看到的,卻是你不耐煩的語氣和表情。他們可能會解讀為「他不關心我們」或「他變得陌生了」。
這種只看得到行為,看不到動機的誤解,在政治討論中變得更加明顯。
當有人投票支持某個候選人時,我們看到的結果,背後可能有數不清的動機:
支持某項政策、不滿他黨候選人、家庭傳統的影響、朋友的建議,甚至可能只是覺得這個候選人看起來比較親切。
雖然我們都知道,自己沒辦法精準命中別人的想法,但是為什麼我們推測別人的思考方式時,卻往往不是八九不離十,而是三二不得一呢?
愛腦補的我心問題
我在理解「大罷免大○○」的論戰時,從精神分析學者齋藤環的研究中,得到了一個絕妙的啟發。
在《戰鬥美少女的精神分析》一書中,他問:
為什麼御宅族會深深迷戀戰鬥美少女?
我原本以為是她們的個性鮮明、信念堅定,要不就長得漂亮。
沒想到,齋藤環卻認為美貌只是入口,背景故事和內在動機更會毀了作品。
真正讓人著迷的其實是「角色內心一片空白」,觀眾才能盡情灌注自己的幻想和期待。
有些人可能對動漫沒興趣,不過,不喜歡動漫的人,內心也有同樣的機制。
第一個機制是「投射」
由於我們無法直接觀察他人的想法,而大腦又不允許別人的內心一片空白,所以我們會用自己的想法和感受,來填補「自己無法接受」的空白。
除此之外,投射機制還有一個更深的概念是「解除焦慮」。
為了拋磚引玉,我得坦承自己其實知道看黃國昌、不禮貌鄉民團和有一說一等等「泛白頻道」,並沒有客觀到哪裡去。
但是為了維持「可悲的優越感」,不能公開這件事。於是,為了將自己害怕的「媒體立場偏頗」標籤,加諸他人之上,以減輕內心不夠客觀的焦慮。
然而,每個人的時間有限,專業背景有限,價值觀也不同。我不可能徹頭徹尾知道國會改革、財政收支劃分法和國家預算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也確實沒有人會責怪一個打工族、非法律政治專業的學生,要去理解這些東西。
唯一會責怪我的人,只有不願承認自己有限的「我心」。也因此,才會將恐懼無知的焦慮投射給別人。
第二個機制是「歸因偏誤」
我們傾向於將自己的行為歸因於外在環境,但將他人的行為歸因於動機或性格。
如果我可以把只看泛白頻道的原因,歸咎於其他媒體立場偏頗、沒時間讀法條或徐千晴很正等等外在理由,卻認為青鳥看泛綠頻道,是因為他們易燃、易碎、易爆炸,那豈不是「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話雖如此,我們也不需要急轉之下,認同隔壁陣營的媒體;也不需要刻意改變視聽習慣,佯裝成一個大公無私的閱聽眾。因為這麼急著改變立場的深層原因,還是出於恐懼,而不是選擇。
為了不要受到恐懼擺佈,自己相信哪方,繼續看哪方媒體就好了。
唯一要約束自己的是,承認人類的認知有限,時間有限。不需要害怕自己不夠客觀公正,才不會把邪惡的特質投射給別人。
第三個機制是「確認偏誤」
這個機制就像粉絲只關注「本命」的萌點,卻忽略他人指責的缺點一樣。
這次罷免案的討論中,我們可以清楚看到這些確認偏誤的體現。
支持罷免的人,可能認為罷免是「民主之舉」,至於花費十六億公帑的部分就我不知道;
反對罷免的人,可能認為反罷免是「民主之舉」,至於死亡連署的部分就我不知道。
雙方都「選擇性地回憶、蒐集有利細節,忽略不利或矛盾的資訊,來支持自己已有的想法」。但是很少有人願意承認:我可能故意沒看到全部,也許我根本不了解對方的真實想法。
我心腦補的次元界限
ACG文化鼓勵投射和腦補,甚至投射跟腦補才是作品成功的關鍵。
畢竟,消費和詮釋虛構角色充滿樂趣,你可以自由地想像綾波零在想什麼,或者為鹿目圓的選擇冠上正確無誤的頭銜。
但是,當我們將ACG的規則,套用到你旁邊的公民時,問題就來了。
台灣的每一個選民、每一個政治人物、每一個在網路上發表意見的人,他們的內心都不是一片等待填充的空白。
他們有著複雜的人生經歷、深層的價值考量、以及我們無法想像的內在掙扎。
當我們自以為理解了對方,使用三種機制曲解他人的內心時,我們得到只有「自己認同的現實,絲毫不利於共同體的未來。」
我是對的,包括我討厭的他也是。
既然我們無法完全克服他心問題,那麼我們該如何與這個認知局限和平共處呢?
第一、承認局限的存在。
當我們意識到自己無法直接觀察他人的內心時,我們就會變得更加謙遜。開始用「我其實不知道為什麼」來替代「他就是這樣想的」。
第二、懷疑理所當然的道理
與其急於判斷他人的動機,不如保持一種開放的態度,承認一定存在其他解釋。
停下來思考:「還有什麼其他的可能性嗎?」而不是立即得出結論。
如果真的不想要理解對方,那就不要理解對方。
但是為了尊重自己的智慧,請不要認定對方一定是錯的。
因為在邏輯上,沒有人是錯的,包括我所討厭的他也是。
民主:建立在承認無知的制度
當我們把他心問題的概念應用到政治和民主上時,會得到一個令人驚訝的結論:
民主制度,是建立在承認我們「無法確知他人想法」的前提之上。
想想看,如果我們真的能夠準確判斷每個人的動機和想法,知道誰對誰錯,那就不用投票啦!只要讓「正確」的那一方來做決定就好了。
中國共產黨就是讓人民跟著「光榮.偉大.正確」的黨走。
但民主制度的核心假設是:沒有任何人或任何群體擁有絕對的真理。
每個公民都有自己的觀點,而且都有合理性。
投票制度不是為了「確認」正確答案,而是要「找出」當前的多數選擇。
這就是為什麼民主不能清算少數意見,為什麼要定期選舉,為什麼要辯論。
因為民主承認:今天的多數意見,可能是明天的少數意見;今天的答案,可能明天就被推翻;我今天可能還不同意他,明天可能就同意了。
民主,沒有是非
如同前言所說,我自己不支持罷免。不過,也因為意識到「他心問題」的存在,我才意識到自己的結論下得太快,太自大了。
我太快認為自己掌握全貌,太輕易簡化複雜的政治現象。
我可以為自己支持的結果感到高興,但其他人也有權利為結果感到難過。
我們都是在同一個民主制度的國家裡尋找答案,只是我們選擇的是不同的路徑,
至於要走哪個路徑,則是由全體國民一致投票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