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7月20日日本舉行參議院選舉,結果也在近日出爐:自民黨、公明黨組成的「自公執政聯盟」取得47席,立憲民主黨、國民民主黨等在野勢力則取得78席,其中被認為立場極右的參政黨,席次更是上升到15席,引發了「日本版MAGA」的相關討論。
整體來說,自民黨雖以101席持續蟬聯參議院最大黨,但在野黨的126席還是多於執政黨的122席,這也是繼2024年眾議院大選後,自公執政聯盟再度失去議會的絕對多數,象徵自民黨全面進入朝小野大的執政局面。這一結果同樣波及石破茂政權:不僅民調再創新低,甚至還有媒體直接宣稱石破茂準備辭職,但石破稍後否認相關報道。
7月22日,特朗普(Donald Trump)宣布美日達成貿易協議,美國對日本汽車及零件徵收的進口關稅總額將由25%下降至15%,日本將向美國開放貿易市場,涵蓋汽車、貨車、大米和某些農產品,並將對美投資5,500億美元。有趣的是,這一宣布反而導致日本汽車股集體大漲,其中本田汽車(Honda)升逾7%、豐田汽車(Toyota)升近7%,日本首席關稅談判代表、經濟再生擔當大臣赤澤亮正更是聲勢大漲。
往復之間,日本似乎已有變化,又似乎仍在山雨欲來。針對走向模糊的日本政局、美日貿易協議,《香港01》專訪到台灣輔仁大學日文系特聘教授兼日本暨東亞研究中心主任、台灣大學日文系兼任教授何思慎,探討日本政治與美日關係的發展脈動。系列報道共兩篇,本篇為第一篇,聚焦參政黨崛起,與後安倍時代的石破茂政權走向。
大選解構不了少數內閣
針對這次參議院大選,何思慎首先指出,自民黨當然是「瞎子吃湯圓」,本來就對選情的不樂觀心裡有數,所以選前的「勝負線」也就畫在50席,等於是加上未改選的既定席次,讓總席次達到剛好過半的125席(日本參議院共248席)。只是選舉前夕,自民黨又覺得要達到50席,恐怕還是咫尺距離、力有未逮,所以又再退一步,把「勝負線」畫在45席,認為以這個基礎再爭取一下參議院的無黨籍,還是可以通過法案。
何思慎也表示,日本原本就是參議院權力小、眾議院權力大,政治協商的過程主要是發生在眾議院,因此這次選舉其實不會改變眾議院的權力結構,但可能會增加眾議院的朝野協商難度。畢竟從結果來看,民意顯然不肯定石破茂政府過去的10個月執政,這就會增加政府與在野黨的交易成本。「但僅此而已,這次大選不至於解構現在的少數內閣。」何思慎指出,因為當前的少數內閣,原本就是建立在在野黨的光譜紛亂、根本無法整合的基礎上,「如果日本在野黨能夠整合,這個政府早就垮了,不用等到現在。」
何思慎說明,日本在野黨的光譜從左到右跨度極大,從最左的日本共產黨,一直到左翼的令和新選組、立憲民主黨(中左)、國民民主黨(中右)、右翼的日本維新會、極右的參政黨都有。
其中,日本維新會其實與參政黨存在競爭關係。何思慎表示,維新會這次有部分成員在選前倒戈、帶槍投靠參政黨,導致這次維新會的整體成績不怎麼樣,其黨代表的選後發言也不算高興。「當然也有分析認為,參政黨吸到的都是自民黨的票,尤其是支持安倍的。這部分或許有,但受最大影響的其實是維新會,如果沒有參政黨,維新會原本預計能拿到更多席次。」
參政黨的訴求為何
何思慎接著說明,從光譜上來看,參政黨的訴求就是「回到戰前」,也就是回到昭和前期、皇國,「可以去看他們在今年5月提出的憲法修正案,如果這個黨真的執政並將這些訴求付諸實踐,美軍可能會被趕出橫須賀與沖繩。如果美國真的能跟這種黨合作,那麼第二次世界大戰、太平洋戰爭的意義是什麼?珍珠港的紀念館其實可以拆掉了。」
何思慎表示,當然任何事件的機率都不會是零,但如果參政黨的理念真的成為政治現實,美日關係會呈現什麼狀態?中日關係又會發生什麼變化?「當然過去中國也有汪精衛、殷汝耕、溥儀等,可以跟日本軍國主義合作,美國有沒有相關勢力,這個或許也不好說。」因此關於「參政黨是日本MAGA」的討論,何思慎笑稱,這樣講就太侮辱特朗普了。
但何思慎也指出,人們雖然很常開特朗普玩笑,說這位總統把自己當羅馬教皇,但美國還是存在政治掌控不了的公民社會(civil society),「當然現在的美國大法官或許出了問題,跟我們過去認知的大法官不同」,但美國司法還是有自己的平衡力量,並沒有完全被「特朗普主義」沖垮。
何思慎接著表示,日本也是如此。許多日本官員不願為二戰時犯下的錯誤道歉,「但日本社會與國民對二戰有沒有反省?當然有。」
何思慎指出,日本有非常多人在做戰爭記憶的歷史傳承,台灣反而相對沒有。「其實台灣對於戰爭的記憶並不強,畢竟二戰時,台灣受到的戰爭傷害相對較小,雖然到了後期有大空襲,但規模與沖繩、日本本土相比,還是相對較低。部分原因可能是國民政府還想在戰後統治台灣,所以重慶沒有放任台灣走向沖繩的慘況。」
何思慎強調,因此日本對於戰爭還是有記憶。「年紀大的一代也知道,必須把這樣的歷史教訓,交給沒有看過戰爭的年輕一代,否則日本將會重蹈覆轍、失去和平,日本還是有這樣的一群人在。」當然這些人會被日本極右翼扣「反日」帽子,卻依舊堅持這份傳承,也還是有發言空間與位置。
參政黨為何會崛起
而關於參政黨的崛起背景,何思慎說明,很多選民把票投給這個黨,只不過是因為在某個當下,受到相關發言的觸動,讓心中對於現實生活的不滿,找到了一個宣洩的出口,所以就投出了手裡的票。
何思慎指出,日本原本就有「排外」的傳統,這是日本根深蒂固的文化,「日本是一個『外人』(がいじん)永遠進不去的地方,外國人或許可以在法律上成為日本人、歸化即可,但具有法律上的日本人身分,並不表示你進入了日本。」這點從日語也可以看出來,日語中的敬語,基本上就是面對外人的體現;日文的語境也經常是區分內外、而有不同的待遇表現。
何思慎表示,正因日本原本就有排外傳統,許多支持參政黨的人,其實更多是受排外的召喚,而不是真的認同參政黨憲法草案中,那些「回到昭和前期」的相關訴求,甚至可能連參政黨的憲法草案都沒看過。
而要觸動民眾,方法有很多,例如說移民搶走工作、觀光公害(意指外國觀光客太多影響居民生活)、自駕客太多讓日本成為行人地獄等,「這跟特朗普主義的排外還是有所不同,日本本來就是反移民、對移民非常不友善的國家」,日本的《移民法》修到最後,甚至直接把移民等同是「準罪犯」,也就是直接預設移民會犯罪,就像這次參政黨競選的時候,也一直攻擊琦玉縣的庫爾德移民,把他們標籤化為不守法的族群。
何思慎指出,不過日本或許忘記了,大和民族本身在不同歷史時期,都有來自中國與其他地域的移民,因為他們本來就是「渡來系人」(とらいじん)與「繩文系人」(じょうもんじん)的混血。天皇本身更與朝鮮半島的百濟有著血濃於水的關係,而當時的朝鮮半島,也同樣跟中國有密不可分的關係。
何思慎總結,所謂參政黨的崛起,其實是勾起了每個日本人心中都會有的「排外DNA」。但投給參政黨本身,並不能跟「支持軍國主義」畫上等號,因為根植於日本文化的排外傾向,並不等於軍國主義。當然軍國主義同樣發源於日本文化,但這是異變後的產物。
民眾對石破茂政績無感
何思慎接著談到自民黨的疲軟選情,表示石破茂政府的運氣非常不好,「自己朝小野大,但剛選完又不能大罷免解散眾議院,只好跟在野黨不斷協商各種法案、預算案。」
例如所得稅的免稅額,自民黨就跟國民民主黨協商非常久,原本敲定一個數額,石破茂又擔心赤字擴大,最後又打折,結果引發國民民主黨代表玉木雄一郎的不滿,公開批評自民黨是「不守信用的政黨」。最後預算案好不容易協商通過,要從4月1日開始執行(依日本會計年度),結果馬上又遇到特朗普關稅。
「所以石破茂執政到現在,其實就處理兩件事:預算與關稅。」但這都不能解決老百姓的現實問題,例如預算案本身,不可能立即讓民眾有感;協商關稅,同樣讓面對物價騰飛、薪資凍漲的民眾極度無感。所以在這次選舉中,根據日本媒體自己的民意調查,真正關注日美關稅、並認為這個議題很重要的民意,其實只有8%。
「當然關稅會影響民眾生活,但這也要等真正影響到了,才會反映在民意上。」何思慎指出,日本民眾向來不重視外交、安保議題,因為多數人還是對二戰歷史戒慎恐懼,包括在戰後很長一段時間,日本民意都非常厭惡自衛隊,自衛隊隊官在日本也沒有地位,一般民眾更是避談安保議題。所以在日本選舉中,安保與外交議題向來都只有一個傾向:交給美國就好了。
何思慎表示,當然現在美國不太願意讓日本「搭便車」,但日本民眾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都認為所謂外交與安保是「美國的事」,而日本政治人物要談的,應該是「日本的事」,因此石破茂要如何跟美國協商,「關我們什麼事?」
何思慎指出,所以在日本民眾看來,石破茂首先要解決的,應該是日本的物價問題、薪資凍漲;接著民眾一出門走到巷口便利商店,又看到店員都是移民,就會湧現「我的機會被搶走」的不滿。「但其實有這個機會,日本人也未必願意去當便利店店員。」所以疫情導致日本推出各種自動化服務後,各界也猛然發現,這在一定程度上舒緩了日本的「人力不足」問題,例如UNIQLO現在就有自動化結帳,也已經引進台灣,但在無法自動化的一些領域,日本還是需要移民的勞力。
不過何思慎補充,日本的反移民情緒,其實也不只針對基層勞動力,在熊本的台積電同樣遇到類似情況,也就是跟當地社區居民的關係不和諧。在當地居民看來,台積電的入駐影響了自己的生活、改變了自己的生活空間。例如熊本當地有「名水」(めいすい),可以種又甜又脆的高麗菜,但台積電進駐後,大量用水被轉移到半導體製程上,民眾就群起不滿。
何思慎表示,當然這也是日本保守主義的展現,也就是不想被改變,尤其是不想被外人改變自己的生活。
安倍晉三導致自民黨被選民審判
接著何思慎從「後安倍時代」的脈絡,來解析近年的自民黨選情疲軟。
何思慎指出,安倍晉三是日本近年少有的強勢首相,但在其長期執政下,不僅派閥政治復甦,涉及派閥政治的陰影、也就是政治與金錢的髒事情,也同樣捲土重來,例如餐券醜聞。而高市早苗雖為爭取黨內支持,所以不斷將自己與安倍相連結,問題是當下選民對自民黨的審判,其實就是來自安倍執政期間層出不窮的權錢醜聞。而這對高市早苗來說,未必是優勢。
何思慎說明,例如上次連署高市早苗參選自民黨總裁的20個人,幾乎都是安倍派,但在2024年的眾議院大選中,這些人中箭落馬的「死亡率」超過一半,比其他派閥高出不少,「這透露了什麼?選民在審判誰?當然是安倍。」而在這種背景下,高市早苗還跳出來表示自己繼承安倍遺志、要拯救自民黨,「選民也不是笨蛋」。
而這種趨勢也會牽引當前政局。何思慎表示,石破茂剛選完時,民調確實很低,有的媒體甚至做出20%的支持率,例如日本時事通信社,但這家媒體的民調向來比其他家低10%,不能一起相提並論。「當然這不是說日本時事通信社民調不準,而是它的調查方法與其他家不一樣,所以向來比其他民調低10%,但整體趨勢還是有參考性。」總之如果要觀察民調起落,就只能以日本時事通信社的不同期數據相互比較,而不能拿日本時事通信社的數據與其他家的相比。
何思慎指出,石破茂的民調當然不高,但在選舉結束、選情有所沉澱後,他的民調又回穩到30%以上,更重要的是,在「當前誰最適合擔任首相」的各種民調中,石破茂還是回到第一。「日本選民或許睡了幾天覺,醒來後又覺得:算了,還是要支持正常的政治家。」
何思慎表示,其實石破茂接是一個務實、實際的政治人物,想問題有時候就像學者、不和稀泥,直面問題、想解決問題。「當然目前看來,石破政權會不會垮台,很難說」,或許日本民意不認為他是最好的選擇,也不是令人滿意的選擇,但問題是究竟要換誰?當前日本可能也沒有更好的人可以換。「政治中很多的選擇,通常不是『best choice』,甚至不是second、third,而是根本『no choice』、沒有選擇。」
何思慎補充,這些年一直有聲音在傳小泉進次郎,但這實在是揠苗助長,就像安倍第一次當首相,同樣是被揠苗助長的結果。「假以時日,小泉進次郎會進步,但目前時候未到,愛之適足以害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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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7.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