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991 年,有一群人在美國猶他州奧格登(Ogden)的一片乾燥低地上,種下了 199 株年輕的楊樹。種這些樹不是為了造林,而是為了一場跨越三十年的觀察實驗:在逐漸暖化與乾旱的環境中,哪些樹能存活,哪些會被淘汰?而這些存活下來的樹,能告訴我們什麼?
三十年後的結果非常明確。100% 的第一代雜交樹種(F1)仍然存活,90% 的低地種(P. fremontii)也存活下來;但是,只有 25% 的高地種(P. angustifolia)與約 30% 的回交種撐過了高溫乾燥的考驗。這些差異並不是偶然,而是基因與環境之間長期角力的結果。
故事的開始:山上的樹與山下的樹
美國西部的河岸森林中,有兩種楊樹看似相近,卻各自適應著截然不同的氣候:弗里氏楊(Populus fremontii) 分布於低海拔(約 1280–1330 公尺),生長於高溫乾燥的谷地;窄葉楊(P. angustifolia) 則來自較高海拔(1500–2350 公尺),習於較冷涼濕潤的環境。
這兩種白楊的分布,在猶他州的韋伯河谷(Weber River)重疊,形成了一條長達 13 公里的自然雜交帶。在這裡,自然界自行完成了交配實驗:F1 雜交種與回交後代廣泛存在,基因在兩個物種之間持續交流,形成了包含多種基因型的混合族群,也就是近年來大量用於基因研究的「數量性狀基因座」(quantitative trait loci,QTL)群體。
所謂的「數量性狀基因座」(QTL, Quantitative Trait Locus),是一種研究方法,透過將兩個在特定性狀上差異顯著的物種或品系進行雜交,再從雜交後代中觀察性狀變異,進而定位與該性狀相關的基因區段。這種方法在遺傳學與育種學中被廣泛應用,是連結「基因」與「表現型」之間橋樑的重要工具。
一般來說,QTL 分析多應用在中小型植物(如水稻、油菜、番茄等),一方面是因為世代短、基因型數量可控;另一方面則是因為栽培與篩選的場地需求較小。但在美國猶他州的韋伯河谷,他們卻意外發現了一個自然形成、歷經長期演化與篩選的「野外版 QTL 系統」。
在這條 13 公里長的自然雜交帶中,弗里氏楊和窄葉楊長期交配並產生 F1 及回交後代。在這些混合族群中,同時存在各種不同比例的基因組合與性狀差異。當研究團隊將這些個體種到氣候更嚴苛的環境裡,並觀察它們長達三十年的表現,實際上已構成一場天然、無人為干預的尋找 QTL 實驗。
在這場演化的選拔中,氣候變遷就是篩選壓力,存活與死亡就是最終的性狀。原野上一棵棵活著或死去的樹,靜靜地寫下氣候變遷對基因體的註解。
過去的研究發現,這些雜交後代的性狀並不只是折衷,有些甚至展現出超越雙親的適應能力。例如:
F1 混種的生物量平均比窄葉楊高出 37%;
某些帶有來自弗里氏楊(低地種)的基因標記(如 RFLP-1286)的個體,其長期存活率比未帶此基因的個體高出約 75%;
特定基因型的樹還會影響下層微生物、昆蟲、甚至溪流落葉分解速率與碳循環。
這些觀察引發了一個疑問:雜交後代能否藉由基因滲入(introgression)獲得更好的氣候適應性?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這不只是植物的生存策略,也是演化在當今地球氣候劇變下的即時回應。
設下試煉場──共同園區裡的生死演化
為了驗證自然雜交是否真的能提高植物對氣候變遷的韌性,研究團隊在 1990 至 1991 年間,將總共 199 株來自不同基因型的楊樹——包含純種(弗里氏楊與窄葉楊)、F1 雜交種與 F1 × 高地種的回交後代——種植於海拔約 1300 公尺的奧格登自然中心。這個地點的溫度比高地種的原生地平均高出約 4°C,模擬的是「未來可能變成日常」的熱乾環境。
研究團隊利用這個「共同園區(common garden)」來消除其他環境變因,只留下氣候與遺傳之間的關係。這種設計在生態演化研究中極為關鍵,因為它能幫助我們釐清:到底是基因本身,還是生長地點的環境差異,造成了生存與適應能力的不同?
而這一等,就是三十年。
到 2022 年,他們重新進行調查時發現,原本的199 株,只剩下 99 株仍存活。將這99株進行基因分型並依照基因型分類後,他們發現:
- F1 雜交種全部都活了下來(存活率為 100%)
- 弗里氏楊(低地種)存活率為 90%
- F1 與窄葉楊 (高地種)之間的回交種存活率僅 30%
- 純種的窄葉楊 (高地種)存活率最低,僅 25%
這些數據,是一場真實演化賽局的記錄。當氣候壓力如實上演,植物是否能活下去,往往取決於它們的基因背景。而在這場賽局中,具有低地種基因的族群,顯然佔了上風。
是哪個/哪些低地基因,對白楊的存活這麼重要呢?研究團隊深入分析存活個體的基因體,發現一個關鍵現象:擁有某些來自低地種的基因標記,能顯著提高高地種的存活率。
其中,尤其是具有 RFLP-1286 這個基因標記,對白楊樹存活率的影響最為明顯。在所有高地種與回交後代中,擁有 RFLP-1286 的個體存活率約為 75%;沒有這個基因的個體存活率只有約 30%!
在前 12 年,這種差異完全沒有顯現出來。也就是說,只有在氣候逐年轉熱後,這個基因的「適應價值」才被選擇壓力顯現出來。
儘管這些 RFLP 標記本身尚未對應到具體功能基因,但類似的研究顯示,與溫度、光週期、硝酸鹽運輸、水分調控等功能有關的基因(如 AtNRT2),常是基因滲入的承載對象。這說明了植物不需要等待突變,而是可以透過雜交,從其他物種「借來」更適應當下環境的遺傳片段。
在傳統保育觀點中,往往將雜交視為污染,認為它會模糊物種界線、削弱純種族群的遺傳完整性。也因此,法規向來不保護「雜種」:例如在美國,《瀕危物種法》(Endangered Species Act)至今仍不將雜交體納入正式保護對象,除非經過特例認可。
但這樣的想法,越來越無法面對真實的自然現場。
植物界中,約有 25% 的被子植物曾在自然條件下與其他物種發生雜交。雜交不只是常見現象,也可能是促進新物種誕生與適應的推手。我們所依賴的小麥、玉米、馬鈴薯,都是異種雜交的產物;其中小麥更發生過「兩次」的異種雜交!如果那些數十萬、數百萬年前的雜交事件沒有發生,或許我們能依賴做為主食的物種會減少許多。
這篇楊樹研究再次證明:在面對氣候變遷這種急速篩選壓力下,雜交物種往往更能撐得住,甚至比原始物種更有存活優勢。
這意味著,保育與復育工作若一味強調「純種」,反而可能錯失讓族群適應未來的關鍵遺傳資源。
耐心等樹木死亡,是為了讓更多樹能存活
三十年,對科學界來說是奢侈,對政策來說是緩慢,對有些植物來說,卻只是一個世代成熟所需的時間。為了完成這個研究,動用了三所大學(田納西大學諾克斯維爾分校 University of Tennessee, Knoxville、華盛頓州常青州立學院 The Evergreen State College與北亞利桑那大學 Northern Arizona University)以及「三代」的研究者。
當初種下這些樹的研究者,有些早已退休;接續追蹤數據的,換成了他們的「徒弟」,甚至是「徒孫」。這場跨世代的演化實驗,不只是為了記錄哪些樹死了,而是為了找到值得我們好好研究下去的、對植物在當前環境能否存活非常重要的基因。
在面對全球暖化的未來,我們或許該放下對「物種純粹性」的執念,開始思考——需要什麼樣的遺傳組合,能讓森林留下來?
參考文獻:
Hord, A.M., Fischer, D.G., Schweitzer, J.A. et al. Hybrid introgression as a mechanism of rapid evolution and resilience to climate change in a riparian tree species. Commun Biol 8, 1173 (2025). https://doi.org/10.1038/s42003-025-084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