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金起範總覺得有點不對勁。
轉著筆，他單手撐著臉，側著身看向坐在旁邊的珉豪——那人正全神貫注地聽課，眼神專注，連桌上的筆記也工整得像印刷。
兩個多星期了，他幾乎每天都圍著崔珉豪轉。剛開始的時候，對方還有些彆扭，說話會不自然地頓住，眼神飄忽，像是不習慣有人貼得這麼近。但現在，崔珉豪已經能自在地接受他的存在——不論金起範提議去哪裡、吃什麼、做什麼，他幾乎都會點頭。
金起範很享受這樣的狀態。只是——有一件事，始終讓他覺得怪。
平均兩天一次，放學後崔珉豪總會說「有事」，不說是什麼事，也不讓他跟。問起來，不是支吾其詞就是含糊帶過，轉眼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知道自己沒有立場要求什麼，畢竟不是對方的誰，可心底還是有種說不上來的不平——就像有一塊地方被蒙住，看不清也碰不到。
似乎是察覺到右側那道直勾勾的視線，崔珉豪轉過臉，略帶疑惑地喚了聲：「起範同學？」
「啊？沒事沒事。」金起範回過神，給了他一個帶笑的表情，眼神卻沒收回去，「我只是在想，你的頭髮捲得挺可愛。」
語氣裡帶著幾分玩笑，其實也不算假話——那一頭微捲、在燈光下翹起的髮尾，讓崔珉豪看起來像個安靜的小娃娃，讓人很想伸手捲一捲。
被這麼一說，崔珉豪顯然有些手足無措，連耳尖都紅了起來，急急別開臉看回課本，「你……你在說什麼啊……」
金起範低低笑了聲。這種害羞的反應，對他來說幾乎是致命的可愛。偶爾，他會因為自己對崔珉豪的情緒反應而遲疑，但很快就自我安慰，那只是因為對方這種個性新鮮有趣。
下課後，學生們鳥獸散，講堂裡只剩零星幾人。崔珉豪收拾東西的動作一如既往地慢，金起範就站在一旁等他。
「要不要去唱片行逛逛？」
「好啊……啊——」崔珉豪原本脫口而出地應了，卻忽然像想起什麼似的遲疑改口，「我……我今天有事……」
又來了。
金起範眯了下眼，盯著他有些飄忽的神情，「什麼事？」
「就……也沒什麼，一些私人的事情……」語氣含糊，顯然不想細說。當然，他不可能告訴金起範——那是去李珍基畫室的日子。
「女朋友？」
「怎麼可能，我哪有什麼女朋友。」
聽到否認，金起範竟莫名鬆了口氣。隨即又覺得奇怪——人家就算真有，也不關他的事，他幹嘛在意？
「我今天真的不行了，你可以找別人——」
「不管，你今天陪我吧。」金起範忽然伸手扣住了他的手腕。力道不重，卻帶著一種不容退讓的堅持。
「可、可是……」
「你剛才不是說也沒什麼重要的事嗎？反正一天不做不會怎樣的吧？」
他知道這樣有些強人所難，可一想到崔珉豪的心思可能在另一個地方，甚至是另一個人身上，就忍不住覺得心口發悶。金起範歪著頭，語氣軟了下來，「好嘛，陪我一次。」
「我……」崔珉豪看著那雙像在哀求的眼睛，遲疑了半晌，終於鬆口：「我問問看……」
他走到教室外，盯著手機上的那個號碼，指尖在鍵盤上停了許久。
已經固定兩週——每個禮拜二、禮拜五，他都會去李珍基的畫室。剛開始的時候他很不安，甚至帶著警戒，可李珍基的態度出乎意料地收斂，沒有再冷嘲熱諷，也沒有越界的動作。只是單純地畫——他坐著，或者依指示換個姿勢，期間幾乎沒有多餘的交談。每次結束後，李珍基還會請他去吃茶點。那茶點……他是真的喜歡。
最終，他還是撥了電話。鈴聲一遍遍響起，他的心跳也跟著急促起來——直到鈴聲斷了，沒人接。
「好了嗎？」背後忽然一沉，金起範整個人趴了過來，把他嚇得趕緊把手機扣在胸前。
「對……對方沒接……」
「那搞不好他今天也忘了你們有約吧。」
崔珉豪沒回，心裡卻忍不住在想——李珍基會忘嗎？自己缺席一次，他會在意嗎？或許他會回電……可一路盯著手機，直到進了唱片行，都沒有任何動靜。
金起範不是沒注意到這一點。他去買冷飲時，回頭看見崔珉豪站在不遠處，微低著頭，睫毛垂得很低，一遍又一遍地把手機從口袋裡掏出來看，隔幾分鐘又收回去。
那樣的神情……是等著誰的消息吧？
或許是喜歡的人？這念頭一閃而過，讓他心口微微一酸。
從唱片行出來，金起範遞過一杯咖啡，「你說隨便買，我就買了和我一樣的。」
「嗯，謝謝你。」崔珉豪接過，手機也順勢塞回口袋。那個口袋，看起來有些沉。
「我……是不是太勉強你了？」金起範忽然問。
「嗯？」崔珉豪啜了一口，噘著嘴看著他，眼睛睜得圓圓的，像隻無辜的小動物——這表情，讓金起範差點忘了自己原本想說什麼。
他甩掉不合時宜的念頭，重複道：「我是說，你好像很介意……你一直在看手機。」
聽到這話，崔珉豪微微慌了，沒想到自己隱藏得不夠好，「對、對不起……起範同學，我很抱歉……」
「沒有啦，你不要道歉，是我硬把你拖出來。」看他低著頭，語氣帶著自責，金起範心裡一緊，趕緊補了句：「你一定覺得我很任性吧？」
「不……不會啊。」崔珉豪抬起眼，遲疑片刻才說：「你對我來說，就像另一個世界的人，從沒想過我們會有玩在一起的一天。」
這句話，金起範幾乎是屏著氣聽下來的。吵雜街頭裡，他得全神貫注才能聽清。
「你說要跟我做朋友的時候，我很高興。像我這種人……」他的聲音越來越小，手心捧著冰涼的杯子，視線垂落。
金起範不讓他繼續說下去，直接打斷：「我覺得你很好啊。」他伸手覆住那雙略顯冰冷的手，指節透出的溫度讓他心底莫名發酸，「跟你在一起很開心，真的。」
崔珉豪怔了怔，眼眶微熱，卻只是笑了笑，「我也很開心。」
金起範盯著那笑，心口忽然一緊——又是那種說不上來的感覺，像是被什麼輕輕攥住。
「起範同學……手……」崔珉豪小聲提醒。
「啊，抱歉——」他剛收回手，就被路人撞了一下，整杯咖啡傾斜過去，濺在崔珉豪的白襯衫上。
深色的液體迅速暈開，像一朵詭異的花慢慢盛放。
「對不起！」手忙腳亂地掏出面紙，他笨拙地在他胸前擦拭，卻只把污漬越抹越開，「這怎麼擦不掉啊……可惡。」
「沒、沒關係……」崔珉豪並不太在意，只是看著他那副慌亂的模樣，反而跟著緊張起來，「用水才洗得掉吧……」
「回家洗吧！」金起範說著，就徑直帶著崔珉豪走。
————————
最後一個五分鐘。
李珍基翹著腿坐在窗邊的畫架前，視線先落在腕錶的秒針上，接著抬頭望向窗外漸暗的天色。雲層低垂，像壓著整個傍晚的沉默。他心裡很清楚——那個人是不會來了。
畫筆被放回桌上，調色盤上的油彩邊緣已乾得發白。李珍基站起身，慢慢整理器具，動作不急，像是在為自己留最後一點不甘心的時間。離開前，他又忍不住走回窗邊，往樓下望——奢望能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匆忙跑來，或許只是路上被耽擱了。但連自己都知道，這不過是自欺罷了。
他承認，當初的方式確實太過了，可這兩個星期下來，他也摸清了——珉豪是那種吃軟不吃硬的人。戒心不像最初那麼高了，雖說還談不上信任，但至少能安安靜靜地坐在自己面前，讓他畫上好幾個小時。這種進展，讓他感到難得的滿意。
李珍基注意他，不是一兩天的事了。起先只是覺得奇怪，怎麼總有個人跟在附近，還以為是自己的仰慕者。後來發現那人笨拙得有些可愛，才剛生出幾分在意，卻撞見他偷拍——而鏡頭裡的人，竟不是自己。
也許是那一瞬的失落和惱火，才會有後來那種衝動的舉動。若當初用更溫和的方式接近，或許一切都不必這麼麻煩。
他知道崔珉豪多半是因為「把柄」才乖乖過來，可每次他真的準時出現、不再提相機的事時，心底還是忍不住有點高興。只是今天這突如其來的放鴿子——到底是為了什麼？
想著想著，他腦中浮出前陣子和金起範的對話。那傢伙說崔珉豪「很特別」，一口氣數出好幾個形容詞，連眼睛都亮了，當時他還得假裝不認識，免得露餡。可他心裡明白——若不早早壓住金起範，最後麻煩只會更大。
不知為何，他隱約覺得，今天的爽約肯定和金起範脫不了關係。這想法一冒出來，胸口那點火苗就竄得更高——他知道崔珉豪對金起範有意思，光是這點，就足夠讓他不快。
「可惡…要真是為了金起範，那就走著瞧。」他低聲咕噥，腳步已走到家門口。邊開門邊盤算明天乾脆去醫學院大樓堵人。
門一開，迎面而來的是兩雙鞋——其中一雙，熟得不能再熟，是金起範的。
李珍基有些惱火，本來就因為他和崔珉豪的事情煩惱，現在對方又不經自己同意就帶朋友回來不經自己同意就帶朋友回來，本想衝進去質問，可當他跨進客廳時，眼前一幕讓他瞬間僵住——金起範帶回來的人不是別人，正是讓他在畫室白等一個多小時的崔珉豪。而更刺眼的，是那具赤裸的上身。
「你們在做什麼？」李珍基沉下嗓子，壓著怒氣不讓它爆發，可心裡的火已燒得燙。崔珉豪不但沒赴約，還和金起範在一起，甚至——是這個模樣。
兩人這才發現他的存在。崔珉豪像被電擊般一縮，用金起範遞給他的換洗衣服慌忙遮住身子，抬頭便撞進李珍基的眼神——那一瞬間，他真切感覺到從尾椎一路涼到頭皮。
「啊，哥！珉豪在換衣服！」金起範同樣被嚇了一跳，但第一反應還是護著崔珉豪，生怕他難堪，順勢把人推進浴室。回過身，他試探著解釋：「他就是我跟你提過的那個同學。」
「怎麼回事？」李珍基聽著，腦中卻反覆閃回剛才那一幕——肌膚、線條、表情——火氣更盛。
「飲料灑到衣服上了，想洗一下………你家又剛好在附近……」金起範邊說邊觀察他的臉色，終於忍不住小心問：「哥…你生氣了嗎？」
「去哪了？」李珍基忽然的問題，讓金起範一愣，以為他會因擅自帶朋友回家發火。
「就逛逛……書店、唱片行…」
果然，是為了金起範才放自己鴿子的。李珍基低低地笑了聲，笑意裡盡是自嘲與惱意。對他來說，金起範比自己重要得多——光這點，就足夠刺痛。
「欸，你，去買幾罐茶。」
「現在？」金起範困惑地看著他，不明白幹嘛突然差他跑腿。「可是我朋友還在──」
「有什麼關係？我在家，他是客人，我還能趕他走不成？」他語氣不容置疑，順手把幾張鈔票塞進基范手裡。
金起範看了看手裡的錢，又抬頭對上李珍基的眼，對方的表情讓他猜不透。雖然心裡覺得怪，終究還是摸摸鼻子走了出去。
門一合，屋子瞬間安靜下來。李珍基轉身走到浴室前，毫不猶豫扭開門把——他要弄清楚，這兩人到底是怎麼回事。
門開的一瞬，崔珉豪嚇得一怔。站在門口的李珍基，雙手抱胸、面無表情，那股壓迫感讓他差點忘了呼吸。襯衫的釦子還沒扣好，雙手尷尬地停在半空。
「你為什麼在這裡？」他的聲音冷淡到近乎無情。
「起範同學帶我來的…」
「這裡是我家。」
這話一出口，崔珉豪才猛然想起——對啊，他們是這種關係。
「我……我不知道……」他垂著頭，不敢直視對方，手指開始在掌心打轉。
李珍基看著他刻意迴避的模樣，心頭火氣更旺。他大步上前，逼得崔珉豪節節後退，直到背抵上牆。下一秒，「砰」的一聲，手掌狠狠拍在牆面上，震得人心口一顫。
「你為什麼沒來？」
「我……」話還沒成形，就被亂成一團的腦子卡住。
「我再問一次——你，為什麼沒來？」李珍基重複著，每個字都帶著咬牙切齒。
「我有打電話……也傳了簡訊……」感受到李珍基的怒氣，崔珉豪雖然害怕，卻也還是顫抖著聲音把話說了出來。
「說謊前也該想想，你是在對誰說話。」李珍基冷笑一聲，「我根本沒接到，更別提什麼簡訊。撒謊也該有點水平。」
「我真的有！我沒騙你！」崔珉豪瞪大眼，急切想辯解，卻被打斷。
「證據呢？」李珍基捏住他的下巴，逼著他對視，「他叫你走你就走，要你脫衣服你就脫？他要你讓他上，你是不是也照單全收？」
話一甩，人已轉身走出浴室，門用力摔上，留下崔珉豪獨自垂著頭，肩膀顫動。
走到客廳的李珍基還是氣憤難平，他壓跟沒有收到任何通知，電話甚至連一聲都沒響過，他想著，把手伸進口袋，卻空空如也。他皺眉，轉進房間，看見手機安安靜靜躺在書桌上。螢幕亮起——十幾通未接來電，三封簡訊。
『我是珉豪，我被同學攔住了，可能晚一點到，不好意思。』
『我是珉豪，我現在還在外頭，你有看到簡訊嗎？』
『我是珉豪，你還在畫室嗎？能回電話給我嗎？』
李珍基盯著手機螢幕發愣。下一秒罪惡感像潮水般湧上，後悔與懊惱同時佔據腦海，他深吸口氣，走回浴室。門外，就能聽見壓抑的啜泣聲。
他推門而入，崔珉豪縮在牆角，眼睛哭得通紅。那眼神裡，滿是恐懼與委屈。
李珍基走近一步，對方像受驚的小鹿般想躲，卻退無可退。他的胸口像被人重擊，咬著牙低聲道：「是我不好。」
聽到這句話，淚水反而落得更急。
「你……」崔珉豪努力抬起眼，哽咽著，「你可以罵我，可以生氣，可是……我沒有騙人……」
「我知道……是我錯了，」他伸手替他扣好襯衫，聲音低得近乎溫柔，「乖，別哭了。」
然而，看著那雙眼仍舊濕紅，他最終還是伸手摟住了人，手在背上輕輕撫著，像哄孩子般低聲說話。他低下臉，目光落在那因咬唇而泛紅的嘴角——顯得格外惹眼。指尖輕撫，「要破了…」
兩人距離近得能聽見彼此的呼吸，視線交纏，空氣變得濃稠——他忽然停住，距離太近，近到能看見崔珉豪因哭泣而顫動的睫毛，近到能感覺到對方呼吸時胸口微微的起伏。
他的視線不自覺落在那抿緊的唇上，因為方才咬得太用力，顏色比平時更深，像帶著溫熱的傷。珍基伸手，指腹輕輕摩挲了一下。
崔珉豪抬起頭，被淚水模糊的視線讓他看不清李珍基的表情，只覺得對方的氣息在逼近。心裡明知道應該後退，可腿卻像被釘在原地一樣動不了。
李珍基的手落在他的臉側，掌心溫熱，帶著一點濕氣。他不知道自己哪來的衝動——只是這一刻，他想要得很直接。
雙唇交疊的一瞬間，空氣像被抽走。
崔珉豪的瞳孔微微放大，腦中轟的一聲，什麼都聽不見了。那個吻並不深，卻很真切——帶著水氣、帶著溫度，也帶著一點小心翼翼的試探。
李珍基沒敢動太多，只稍稍停留，像是在等一個反應。這短短幾秒，對他來說卻像一整個漫長的夜。
他剛想再靠近一點，就感覺到對方的肩膀忽然一僵——下一秒，推拒的力道猛地襲來。
「我……我要走了。」崔珉豪避開了對方的目光，一手擋在臉前。
「什麼？」
沒等他追問，崔珉豪已繞過他，幾乎是逃一樣離開。等李珍基追到玄關時，屋子裡只剩下自己的呼吸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