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痛是必經的,你可以不說對不起。
天亮時,李陌的窗台仍掛著幾滴沒落乾的水珠,空氣裡是熟悉的潮氣,濕冷透進骨頭。
他從沙發醒來的時候,背脊隱隱作痛,整夜沒蓋好毯子,身體僵硬得幾乎失去知覺。
茶几上放著熱過兩次卻沒喝的牛奶;地板乾淨了,連被摔碎的藥罐也不見了。
他記得許南川昨晚什麼也沒說,只是蹲下來收拾,默默把一顆顆藥粒撿回。沒有質問,也沒有安慰,甚至沒問一句他怎麼了。
這樣的沉默不令人難堪,反而讓人鬆開緊抓著的自尊。
他不知道許南川何時離開,只記得對方最後在門口站了一下,說:「今天的雨可能不會停,你有需要就打給我。」
他沒有點頭,也沒說好,只是靜靜關上門。
那扇門後,留著一地無法言說的心事。
他站起身,進浴室洗臉。鏡子裡的臉蒼白,眼窩凹陷,嘴唇乾裂,幾乎認不出自己。
這副模樣,不值得任何關心。
中午,雨勢轉小,他站在窗前,手裡握著一杯沒加糖的黑咖啡。嘴裡苦得發澀,卻沒有丟掉。
他還沒準備好面對陽光,也不想再對誰敞開。
門鈴響起時,他沒有動。
隔著門,熟悉的聲音傳來:「今天不太冷,我做了點湯,放在門口,你等等再拿。」
他靜靜站著,聽見腳步漸漸遠去。
這一次,他沒有等太久就開門,袋子裡是一碗還有熱氣的番茄雞肉湯,上面放著一張便條紙。
「沒有特別理由,只是你昨天沒吃飯。」
他盯著這行字看了許久,最後將紙對折,放進抽屜最底層。
他喝了一半湯,胃裡暖了一點,但心口依舊悶。
那天晚上,他沒關手機。凌晨兩點,他醒來,手機螢幕亮著,一條訊息靜靜躺在通知欄:
「沒事的話我明天會去診所,你也許可以來一次。」
李陌沒有回,他只是看著那行字,指尖貼著螢幕,半晌未動。
他不確定自己是否準備好了,不是準備好面對治療,而是準備好再一次讓誰看見他正在崩壞。
第二天傍晚,天氣轉涼。
他裹著外套出了門。走到診所門口時,他沒有馬上進去。那張熟悉的長椅空著,雨後的木頭微微泛白。他坐下,聽見自己心跳在衣領裡跳得很重。
幾分鐘後,身旁多了一個人。沒有打招呼,也沒有轉頭,只是安靜地坐著。
許南川的呼吸很穩,他沒有問為什麼來,也沒有表現任何驚訝。
「你怎麼知道我會來?」李陌開口,聲音低得幾乎要被風吞沒。
「不知道。」對方輕聲回答,「只是今天,我有點想見你。」
沉默的氛圍墜下,卻不令人不安。
李陌的手放在膝上,慢慢收緊,他的肩胛有些僵硬,身體緊繃得像繃住最後一根弦。
「我昨天摔了藥罐。」他說,視線落在遠處電線桿上的雨痕,「只是因為…我不知道還要撐多久。」
「我知道。」許南川回得很快,語氣沒有遲疑。
「你怎麼會知道?」
「因為我也撐過。」
李陌轉頭看他,第一次從對方眼中看見一點被時光打磨過的疼。那不是同情,也不是勸說,而是一種接住了痛的坦然。
「你還在吃藥嗎?」他問。
許南川沒立刻回答,只是輕輕點頭。
「我有時候也會忘了吃,也會難過,會覺得好像沒救了。只是現在有人提醒我,就比較不會那麼怕了。」
李陌忽然覺得胸口鬆了一點,原來他不是唯一一個摔碎藥罐、把自己關起來的人。
「那如果有一天我又發作了呢?」他輕聲問,「又失控、又想關機、又不想面對……你還會理我嗎?」
許南川沒回,只是慢慢側過身,輕輕伸手,環住李陌的肩膀。
那不是強勢的擁抱,也沒有任何侵入,只是靜靜地,讓兩個人的肩胛靠在一起。
那一瞬間,李陌幾乎沒有反應過來。
這是他第一次在極度清醒的情況下,被誰這樣抱住。
不是醫療的安撫,不是親人的強撐,也不是戀愛裡的激情。
只是單純的「我在這裡」。
他沒有馬上回抱。只是身體一點一點鬆開,像某條緊繃的神經終於找到休息的空間。
許南川的聲音很輕,從耳側傳來:「如果痛是必需經歷的,你可以不用說對不起。」
李陌閉上眼,喉嚨一陣酸。
他想問——那我什麼都不是的時候,你還會留下嗎?
可最後,他什麼也沒問。
因為對方的臂彎沒有收回。
這樣的擁抱,不說理由,也不附加保證,卻比任何語言都堅實。
天色慢慢暗下來,診所的燈光亮起,穿透玻璃,灑在兩人身上。
李陌靠著他,呼吸平穩了一些,他知道自己並沒有「好起來」,也無法保證下一次不再崩潰、不再推人遠離。
但此刻,他願意承認一件事:被誰輕輕抱住,是比孤獨更困難的安慰。
也是他最想保留的一點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