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紛紛,身著蓑衣的男人走進土瓦房,房裡正有一位年輕女子在等著他。女子幫著褪去蓑衣後,兩人隔桌落坐,燭影搖曳,女子端起酒壺為男子斟滿一杯。
「任務辛苦了,同志。剛熱好不久,喝點暖暖身子吧。」
男子道了聲謝。他沒有立即啜飲,而是直直盯著搖晃的燭光,半晌後才道:「剛剛殺的,是我的父親。」頓了一下,男子繼續說道:
「我的親生父親。」
「黨知道這件事嗎?」
「或許知道,或許不知道,但不論如何,我還是會服從黨的指示並執行的。」
女子聞言面露驚訝,問道:
「為什麼?」
「因為父親殺了母親,就在我的面前,他親手開的槍。」
「令堂莫非也是黨員?」女子問道。男子的父親是政府高層,在如今緊張的大環境下,因為身份有問題而清剿親屬之事屢見不鮮。
「不,不是,母親他不是黨員,他只是一位…冤枉慘死的可憐女人罷了。」男子說完喝了一口。見男子終於喝了酒,女子的表情當即放鬆不少,男子並未察覺這點異樣。
「杏花酒?」男子問道。酒入喉頭,他嘗到絲絲苦味,男子以為這味道是杏花自帶的。
「嗯,跟村裡人買的,據說是八年前釀的。」
「八年前呀──同志,方便聽聽我的故事嗎?」
「榮幸之至!」
男子又喝了一口,抿了抿唇後說道:
「那時候也是八年前,也與現在一樣是清明時候。當年我才十歲,連日下雨導致我一直放不了紙鳶,還鬧了好大的脾氣。
那天,是幾日來難得的好天氣,所以一早我就央著娘帶著我去外頭玩。我已經不記得那天娘拉著我先去到哪玩了,我只記得自己終於放到了連做夢時都在想的紙鳶。
我的紙鳶飛得好高,比山頭上那一片通紅的杏林還高,娘也遠遠矮了我一頭,我笑他放得不行,娘一點也不在意,只是鼓勵我繼續放得更高、更遠。
那天,我真的好開心,好開心。我到現在都忘不了這種感覺,只是,我的快樂也永遠停在了那天。」
「是你剛剛說的那件事?」
「是的。那一天,我玩到傍晚才在母親的催促下回了家。一入門,我就見著家裡來了一位政府官員,而那狗東西正對著父親頤指氣使,指著父親的鼻子臭罵,我看不慣,當場就朝他懟了一句──來我家的同志可多了,再這樣罵我爹,小心我告訴那些同志們讓你好看!」
「你真那麼說了?」女子一臉不敢置信。
「是啊,那是我至今最後悔的一句話。當時的我只是想幫忙而已,沒想那麼多。以為當年來我家聚會的叔叔、伯伯、阿姨們都很厲害,畢竟那時我偷聽到的都是什麼暗殺、炸藥、潛入之類的,那麼理所當然的,能聚集這些人的我的父親不是更加厲害嗎?所以……結果卻害死了娘。」
「請你節哀。」
「謝謝。不過,歸其原因,就只是父親他太軟弱罷了。
他明明、明明可以直接殺了那狗官,卻偏偏選擇殺了母親!還說母親是共產黨派到他身邊的間諜!他明明知道母親不是!他自己分明才是藏在國民黨裡的間諜!他明明可以直接殺了那個國民黨人的!」
男子憤怒地敲了下桌子,燭光搖晃幾下便熄滅了。
「所以黨交給我這一任務,我執行得毫無心理壓力可言,不如說,謝謝黨給了我這個機會。」
雨已經停了。
男子將杯中的冷酒喝完,望向窗外感嘆道:
「那年的杏花也是紅得這麼鮮豔,就如那天娘身上流出的血。染紅了衣裳,染紅了紙鳶,也將我染成了黨的顏色。所以,從那天起我就下定決心要離家出走,而命運使我走進黨的懷抱中。」
將視線移回女子身上,男子繼續說起當年的事情。
「在我說了那段話後,父親他先是跟那國民黨人說了些話,然後從對方手裡接過了槍,毫不猶豫擊斃了娘。我對他與國民黨人的對話不感興趣,但我始終搞不明白為什麼,為什麼他會選擇殺了母親?而我剛剛就問了他這件事。」
「他是怎麼回答的?」
「他說他是為了保護我。」男子嗤笑了聲,接著歇斯底里地吼道:
「他說他是為了保護我!他明明可以不用將槍口對準我跟娘的!他可以對準身旁的那個狗官!但他卻選擇殺了什麼都不知情,一直都在為這個家操持奉獻的我的母親!他就是早已背叛了黨!背叛了所有同志!他…那傢伙在八年前就已經叛變了!」
嘶吼著,男子的思緒回到了早些時候。
村外山腳的一間破廟內,男子約好與父親在這裡見面。父親如約而至,形單影隻,已成為國民黨高層的他並未帶上任何一位隨從。
為了取得父親的信任,父子相見後,男子先是假意迎合,裝出一副遊子幡然醒悟的模樣,主動與父親來了個擁抱。男子發現父親比記憶裡還要蒼老的同時,他也確認了父親身上並沒有配戴槍枝的訊息。
「這裡的杏花開得真漂亮啊……我記得你一直很喜歡吃杏子的,這次跟我回去,過幾個月我讓下面人給你精挑細選一批好的,讓你慢慢吃個夠。」父親主動攀談道。
「不用,我已經不喜歡了。」
「喔。那你有什麼需要的?跟我回去後我給你一些人使喚,你直接讓下面人幫你去辦就行了。」
「不用這麼麻煩。」
父親又找了幾個話題,但男子回應寥寥,外頭的雨聲甚至比男子的話語還要密集。最終,父親無奈地說道:
「你有什麼想問我的就問吧。我…盡量知無不言。」
「當年,為什麼選擇瞄準我們?」男子咬著牙說道。
「我…我知道你仍怪我,但當時那人真不能殺,而且這也會破壞黨的計劃。但那天你又在那人面前說了那些話,我也只能將這一切都怪到你娘身上了。只有殺了他,我才能以此開脫並救下你。
原諒你父親我……但是,請你相信我,兒子,我這都是為了保護你啊!」
「哼!」
見父親依然滿嘴謊言,男子激動地掏出槍瞄準對方,咬牙切齒道:
「我看你就是為了高官厚祿才拋棄我們母子的!就如同你拋棄自己的信念一樣!不過幸好,黨已經得知你叛變的消息,現在,就是黨令我過來清理你這叛徒的!」
男子收到的任務便是暗殺被黨認定為雙重間諜的父親。
「怎麼可能!?黨不可能下這樣的指示的!兒子!你我既然已經是同志了,那你應該清楚以我在國民黨的身份,對黨的事業能起到多大的幫助!這其中肯定有什麼誤會!
兒子!我始終是一心向黨的啊!兒啊!你最清楚!為了黨,我連結縭多年的妻子都親手……所以我是不可能背叛黨的!不管你聽到了什麼,兒啊!相信父親,為父是被冤枉的啊!」
「沒有冤枉!這是黨的決議!也是代表的指示!」
槍聲同山上的杏花在雨中零落。那一槍不止轟在父親身上,也在男子本就空洞的心上打出了個窟窿。
土瓦房內,發洩完情緒的男子嗅著從外吹進來的杏花香味。然而,與回來路上一樣,不論男子怎麼聞都沒聞出杏花的芬芳,胸腔內全是那股獨特的苦澀。男子發現自己更討厭杏花了。
「復仇的滋味如何?」女子的問話將還滯留在思緒裡的男子拉了回來。
「同志?你的意思是…?咳咳!」男子還未回神並感到身體一陣劇痛,同時喉頭發癢,用手遮掩著咳了一口,男子發現手背上多了一灘殷紅鮮血。
「這、我這是…?」
「我說──復仇的滋味如何?同志,你還未回答我。」女子的聲音幽幽傳來。男子發現不知何時起,女子已然離開桌旁且走到了門口。
「是你!?」渾身的無力與疼痛讓男子意識到自己中毒了!
「是酒!嗚呃!」
男子起身欲掏槍自保,然而什麼都沒摸到的同時,還因雙腿無力而重重跌倒在地。
「為、為什麼…?」男子不甘地問道。他想了起來,女子在幫他脫去蓑衣的時候卸走了他的槍。
「不都說了我們是同志嗎?」女子先是輕笑了聲,接著態度一百八十度翻轉,陰狠地說道:
「當然是為了向你們這些共產黨的畜生們復仇了!」
「不問問我為什麼嗎?」女子等了片刻,發現男子正趴在地上蠕動,嘴巴雖一張一闔但始終沒能發出半點話語,只有粗重的喘息在房內迴盪。
「喔!我倒是忘了,你嗓子此刻應該啞了。」
女子也不阻止,就這麼任由男子緩慢地朝自己爬來。
「那年,我跟你一樣也都還小,但我並不像你是自食其果。同志,你說你母親是冤死的,那你倒是評判評判──我這一大家子又算是什麼呢?
那是個豐收的季節啊!無妄之災就這麼降臨在我們家。一群共產黨同志們!拿著槍衝了進來,高喊著殺地主殺鄉紳什麼的。爺爺奶奶、大伯二伯、四叔六叔還有其他姨奶們,那些還在稻埕上忙碌的人直接就被射死了。
那時候的我躲在空水缸裡一動也不敢動,看著這些好同志們啊!將我們家裡剩下的人一個個地找出來殺死,然後再將我們家的東西全都搬走,來來去去,好不忙碌呀!哈哈!快要曬好的糧食他們是一點也不管,全都糟蹋了!忙了一整年的收成啊!」
金黃色的稻穀漂浮在血液上,就如那天見到的共產黨旗一般烙印在女子心裡。女子也是自這天起下定了決心──他要用餘生去殺光共產黨員!男子的故事不過是女子旅途中的插曲罷了。
看著爬過自己腳旁的男子,女子知道對方應該是聽不到自己的聲音了,他也就此熄了繼續分享的念頭。收拾完自己的東西,把一切關於自己的痕跡抹除,女子走到屋外,見到滿身污泥的男子正盯著某片天空。
「在看什麼呢?」
女子順著男子的目光望去,發現那裡有一株盛放的杏樹,而在杏花後邊更遠的地方則飛著兩隻紙鳶。在山上杏花林的映襯下,兩隻樸素的紙鳶好似也被浸染成了鮮豔的紅色。
鐵鏽味濃過了杏花香,此刻,七竅流血的男子已經連動根手指的力氣也沒有了。
就在男子呼吸困難,意識逐漸模糊之際,他腦裡閃過了母親,閃過了成為共產黨員後的一路磨難,閃過了黨代表與延安歲月,最後閃過的,是不久前父親臨終時的低喃。
「沒想到我為黨犧牲了那麼多,最後竟死在黨內同志的手上,下手的甚至是多年未見的兒子!我……咳咳!其實是知道你帶著槍的。
兒子啊,既然你這麼崇信黨的指示,那麼假使、假使那天換做是你的話,你又會如何選擇呢?咳!既然你執著於當年的悲劇,那你是否想過,如果那時候,你,沒有說出,那些話呢?咳咳!咳咳!…我想…你其實…知道…害死…的…是你……」
彌留之際,男子依舊不知道該如何選擇,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父親的質問,更不願意去思考父親的未竟之語。此刻,糾纏了男子八年,他以為在破廟內已經擺脫的夢魘又再度抓住了他。
「娘!爹!我…孩兒只是…孩兒只是想幫忙!……娘?天氣…放晴了…孩兒想…出去…放…紙鳶……。」
男子最後的嘆息傳到了女子耳中,聽不清楚的他以為男子也與之前的共產黨員一樣,不過是在臨死前本能地懺悔或求饒罷了。
「喊冤?呵,主動入黨的你可一點也不冤。」
村口。
「杏花終究不比稻花香啊。」女子如釋重負地深吸了一口氣,繼續踏上他那段不可能有歸途的旅程。
土瓦房前的泥地上。男子早已停止了呼吸,直到最後,他仍望向那對伴隨杏花飛舞的紙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