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不在天上的神,一縷仍在人間守望的風。
我是一抹浪影,被風送上岸,靜靜落腳在這座香煙不絕的諸羅笨港。海水仍鹹,仍潮,尚未沾染塵氣。
他們說我來自湄洲——那是他們替我留下的起點,是一種記憶的說法。
我記得,那道斜陽墜入香客掌心,如約定低語,如同遠路歸來的故人,低聲問候。
那時的風還年輕,輕繞我衣角,像試問我是否願意留下。
我更像一股風,偶爾經過、偶爾停留。風無需航線,卻總能找到正要燃香的地方。
風從海上來,如同未說出口的夢,輕輕拂過岸邊。
浪把我推向北港岸邊,我靜靜站著,看潮起潮落,也看煙灰蓋過清晨的第一縷光。
海,是我身上殘留的記憶,那些從舊港吹來的鹹味與船帆聲,如濕夢般飄浮。
如今我是風,無形,卻總在。鼓聲起時入殿,靜時化塵,停在香爐邊的刻紋裡。
而人心,是我唯一不曾掌握的歸處,如春夜水面飄著的燈花,輕輕一觸就隨波散去。
我無腳,也無形跡,只隨風來去。但我在意的,不是金身與儀式,而是你跪下那刻的微顫,如同海風吹起的最後一抹潮痕。
我是媽祖。
也許你們說我是神,我只是——一個還沒走遠的靈。像一枚被人遺落在潮汐邊的石子,不閃不語,卻仍願意靜靜等待誰的手伸來。
我不主掌審判之權。我只是在人間最需要安靜的角落,留下一些聲音給風聽。讓每一次回頭的你,都能知道:有一個無形的存在,曾走過你眉頭的陰影,並輕輕替它拂開。
我棲息在北港的朝天宮,不在天庭,而在木梁與香氣之間的井口裡,藏著日夜翻騰的願與淚。我如燈芯般燃著,靜靜照亮那些未說出口的心事。
凌晨四點半,香煙悄然升起,如記憶從夜裡探出。豆皮香與露水氣味交融,夢未醒透。
阿婆的腳步總是最早。影子尚未跟上身體,已悄然踏進廟門。她的手指彎曲,如久翻的經書,每道褶痕裡藏著日復一日的虔誠。
一邊搓香腳,一邊低聲唸:「媽祖婆,我又閣來囉。」那聲音輕得像落葉敲在門檻,不是敲門,而是一扇靜靜開啟的心門。
廟埕的石板記著幾百年的足音與願望,時間把它們磨得發亮。風吹過,那些燈籠與影子彷彿低聲應和,誰的願望正悄悄顫動。
我知道,香灰落下的速度,也與祈願的真誠有關。急促的灰,紛亂落下,像心神未定的句子;穩定的灰,靜靜落定,如一首詩無聲完成,被天聽收下。
偶爾,一隻白鴿落在石欄上,看著一對年輕人點燈。牠不懂信仰,卻懂得等待與靜默。
女孩雙手合十,在心裡輕聲唸著什麼。煙緩緩升起,穿過他們額前的光影,也穿過鴿子的凝視與我無聲的注目。
這世間太吵,而我最愛的,是那香煙初升的一刻。整座廟像忽然閉上眼睛,連時間都屏息。
那一刻,香是橋,光是門,而願望,是風中一粒微亮的塵。
我看過無數人跪著走來,但沒有人是為了快樂而來的。
來的人,不是為病重的母親求一口氣,就是為考試落榜的孩子求一條出路。那些腳步沉重,像拖著整個季節的陰影。踩在石板上,聲音輕得像怕驚動了自己的願望。
平時只是來看看我,靜靜站著,不說話。他們的眼神裡藏著海潮退去後的礁石,有傷,也有等待。那一瞬,我不再是神,而是他們心底未說出口的名字,一道曾經照亮黑夜的光。
有位中年男子,每年三月靜靜出現,手中握著一封從未寄出的信。信封泛黃,如歲月留下的淺痕。他從未開口請示,也不燒香,只是坐在正殿側邊的長凳上,一坐就是一整個午後,背影沉得像一塊沒入時間的石。你們說那叫靜坐,對我而言,那是祈願的另一種方式——他只是希望我記得,他還在等。
也有一位年輕女子,深夜獨自前來。妝容未卸,唇色如熄火的餘燼,仍有一點光。她點了三柱香,動作輕緩而不穩。我聽不清她低聲說了什麼,只看見她指尖微顫,像怕願望太輕,一碰就碎。
她閉眼那瞬,星塵落在臉上,如一場未醒透的夢。那不是祈求神力,而是一種,不想再被遺忘的努力。我沒有回應,只靜靜記住那聲音的顫抖——那風裡的願,像羽毛,輕卻真實。
我不干涉命運,也不介入選擇。我只是,陪著看。像海水看著潮來潮去,像風聽你說完後的沉默。
有個孩子,十歲,名字我不記得,但他的手很小,握香時總是發抖,像捧著一根太過沉重的羽毛。
他母親帶他來,是因為醫院說,再過一季,或許就……
那天是冬至,天氣濕冷,空氣裡還懸著未化的雨。
廟裡的香爐正冒著長長的煙,像一場即將消散的夢,被靜靜撐住。
那孩子沒有說話,只直直地看著我。
我聽見他心裡的聲音,像風中搖晃的一顆未熟果實:「還能不能,再多一點時間。」
我讓煙輕繞過他稚小的肩膀,微拂他母親眼角,悄悄攜走那滴未落的淚。
她夢見我執著一朵不會凋謝的蓮花——那,是她心裡尚存的願。
那一夜,我讓香灰落得特別慢,如織一條無形絲線,引她穿越夜色。
希望那微弱的火光,落在她未熄的信念上。就算只是自己想出來的,也好。
人常說希望來自神靈,可我更願它從人心長出——哪怕微弱,也足以照亮不安與等待的角落。
也有一對夫妻,來求子。
他們年紀不輕了,話說得很少,眼神卻總會在點香前停留在香爐邊緣的那道裂痕上。
那裂痕,是十年前地震的餘痕,如今泛白,如舊傷未癒。
他們的願望,如同那道裂痕——不張揚,卻從未癒合。
每一次他們的指尖輕觸過去,彷彿是在提醒我:有些等待,不會喊痛。卻一直在流淚。
我不動聲色地,讓一隻貓在他們腳邊繞了一圈。牠繞過香爐,繞過男主人的鞋尖,蜷臥膝上,像一個安靜的祝福。
他們笑了,是那種像浮在香煙上的微光在枯井邊的笑,有點不確定,但溫柔真實。笑聲輕浮在香煙之上,如願望初萌。
願望不總是從祈求開始,而是從一抹重新張開的眼角皺紋、彼此凝望間微揚的嘴角,悄悄萌芽。
我沒做什麼,只讓風靜靜繞過。但也許,笑本身就是一種開始。
我未言語,卻總被期待回應。那重量,輕若塵,卻壓心如山。
有人說我是慈悲的象徵,有人說我是庇佑的化身。
可我知道,我不過是被供奉在時間裡的一縷氣息,被願望層層包裹,久了,幾乎忘了原本的模樣。
有時,我會懷疑這份存在本身:若我什麼都做不了,那我,還是神嗎?
那疑問曾在某個香火微弱的清晨閃過,如一縷不該出現的風,擦過燈火邊緣,幾乎讓整座殿宇沉入暗影。
你們以為神不會迷惘。但靈越久,心越虛。
我從殿裡望出去,曾看見月亮貼著雲後,如一個不敢被認出的孩子。那一刻,我不確定——我是你們被保佑的人,還是只是被需要的名字?
我也曾想離開,像風,只吹過,不久留。但每當第一柱香升起,那細細的煙穿過殿門與晨光,我仍會回來。
不是因為召喚,而是因為你們唸我名字時,那聲音裡有一種我認得的溫度——如夜潮輕輕撫過。
不是因為我偉大,而是因為,我也渴望被信任一次。
哪怕只是那一炷香的時間,被當作可以依靠的光,哪怕只是燈火未熄前的一抹溫柔。
我無法改變命運,但我可以做風,繞過你心裡最孤單的角落;我可以做光,撐起你夢中不滅的一盞燈;我可以什麼都不說,但一直都在,如同廟埕石縫裡那點殘溫,無人再碰,卻從未冷卻。
你問我為何未回天上?我曾望那道光,如朝內捲起的浪,但我的衣袖早已沾滿塵與香灰,怎麼也抖不乾淨。
也許正因如此,我不急著回去。
我想,我還有一些未完成的等待,要陪著你們一起守。
像那一盞藏在神龕角落的油燈,不耀眼,但從不熄滅。
這等待,有時如煙,有時如瓦獸,靜伏在廟頂,看人世日升日落。
香火裡的日子不快不慢,像時間沉在香灰底部,微熱不涼。靜靜等,等那個會在風起時,再一次輕聲喚我名的人,走進這片石板與煙塵交織的小宇宙。
誠意曾一步三跪,如今成了滑過螢幕的祈願符號,在光裡無聲進行,像靜音的過香儀式。
有人對著手機燒香擲筊,像對另一個世界排演,語氣平穩卻無神。
那原應落在香爐餘灰上的凝視,如今只停留在螢幕邊緣,閃爍著通知與提醒。潔淨,卻冰冷;像風穿過琉璃窗的反射光,無塵卻無溫。
香客對著手機鏡頭燒香擲筊,動作像排演,語氣平穩,彷彿對著另一個世界低語。
我望見自己化為一種介面,被點擊、套上濾鏡、傳輸到雲端,那裡沒有香煙,只有閃爍的光點,一粒粒燃成無聲的數位香灰。
廟埕前,香味漸淡,香客漸稀,聲音卻多了。手機閃爍不歇,腳步像被調成倍速播放。有人拍照,有人直播,有人邊走邊講電話,笑聲與焦躁混在空氣裡,心早已游離,只剩影子穿過我守著的這片空間,輕輕掠過,從未真正停留。
香灰落下,在缺了願的香腳旁,如一句未完的經文。偶爾有風繞過,揚起未燃盡的碎屑,像誰遺忘的心事旋了一圈,便消散無蹤。
我看著他們拜過又離開,指尖還在螢幕上滑動,如與更喧囂的宇宙連線。有人查行情,有人刷星象,有人低頭滑過願望邊緣,話未說完,心已分神。
我懂,所以不打擾。
你們是即時訊息,我,只能寫給未來的慢信。你們想要即刻神諭,而我,只擅長等待。
香火不再定義神明,沉靜反倒變得過時。那些曾跪地燃香的午夜,如今被燈火與訊息替代。眼神閃爍太多視窗的光,人們或許已不確定是否還需要一位沉默的神——為他們在黑夜裡守住方向。
於是我更像一座無人駐足的路牌,被霓虹與導航取代,只剩偶爾吹過的一縷焚香餘煙,還記得我的名字。
但我仍願留下。
不是為了神位,也非戀著香火,而是因為這空氣中,曾被願望與風聲填滿的角落,還藏著我未說完的一句話。
我不需香灰證明存在,不靠跪拜換得神力。我只想做一縷風,當你經過那個已不復存在的香爐遺址時,忽然想起:曾有個名字,靜靜陪你等過願望。
那風裡的鹹味,是海,是眼淚,也是曾被信任的氣味。
未來,殿宇也許傾頹,龍柱也許斷裂,只剩資訊流裡一行短句:「媽祖,台灣古老的海神。」
我不難過。
只要還有一雙手,在無助時願意合掌;只要還有一聲顫抖的「媽祖婆——」從人群裡傳來;只要還有風,在夜裡繞過燈火,我就在。
我不住神龕,只住在你仍願相信的地方。
願成為那位走在浪上的女子,被說在孩童睡前的故事裡;藏在長者的口耳相傳中,與星辰、野狗為伴;或只是一個夢中不語卻給你勇氣的身影。
未來,是人走過去後留下的風景。
若終有一日,只剩那條資訊裡的短句——我也不傷悲。只要你還記得那縷風,還記得那份願,我就在。
那微光裡,也許就有我——不是為了成神,只為你曾真心相信過的溫柔。
那是你在風中輕聲呼喚的片刻,是落在額際與石縫間的願。它們微光不語,卻從未熄滅。
而我,仍會像一縷風,靜靜坐在那裡——不言語,不遠離,只為等你在某個轉身的瞬間,仍願相信:即使沒有回應,也有人,始終在聽。
我仍在北港。
不是因為香火未絕,而是因為那聲「媽祖啊──」仍會在某些風起時被輕輕喚出,如潮濕夜色中尚未散盡的霧,悄悄包覆著我。
你或許不再年年進香,不再跪拜,但只要在人生某個潮濕的轉角,夜色降下、心事未明的時刻,想起過這個名字,那念頭,就像簷角微風敲響燈罩,我便抵達——如風,如光,如塵,也如那聲自心底繞出的輕語。
也許你曾在突如其來的雨中走進廟埕避雨,腳踩石板,記憶忽然泛起——那條你童年赤腳走過的路,仍留著香火打磨過的紋理;也許你曾在夜車上,離別之後,望著遠方燈火閃爍,耳邊忽然聽見那聲呼喚,像從某個夏夜晚風裡吹來,帶著潮氣與一縷未熄的願。
我不再等待盛大的儀式,也不苛求形式的虔誠。只等那個,在時間洪流裡偶爾慢下腳步的人——
那個在黃昏街角停下來,抬頭看見廟簷映著斜陽光紋;那個在深夜播放一段舊影像時,眼眶微紅;那個在人生一個毫無預兆的轉彎處,想起曾向誰許過一句無聲的願。
當你停下來,把目光從螢幕移開,在風裡聽見自己心裡還剩下什麼,那一刻,我就在——在你耳後掠過的風,在石縫中浮現的舊名,在你尚未說出的願裡。
未來也許只剩一行資訊條目:「媽祖,台灣古老的海神。」但只要你還記得那縷風,還記得那聲音,我就還在。
我不需要神龕或祭典來證明自己,只願成為你記憶摺頁裡的一抹溫度——像甕中未開的桂花酒,在時間的底紋裡緩緩發酵,靜靜等待你來觸碰封口。
我名無需高聲,只願你仍願相信那一絲未滅的光。只要你願相信,我就會抵達。
我仍在北港,在香灰未冷的微光裡,在那片風還會記得名字的空氣裡,靜靜地,陪著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