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悖論帶來的認知撕裂感,如同持續的低頻噪音,纏繞著莉子的日常。她與海鬥的會面變得更加謹慎而短暫,兩人之間仿彿隔著一層無形的薄膜,每一次交談、每一個眼神,都需先經過一層懷疑的過濾——這記憶是否真實?這情緒是否屬於「這一刻」?
海鬥變得更加沈默,大部分時間都在埋頭研究那些古老的手稿複印件,試圖從先人的智慧中尋找穩定他們之間異常聯繫的方法。莉子則在恐懼與自責中掙紮,她開始理解海鬥和石川綾子口中的「代價」並非虛言,那是一種蔓延的、無孔不入的腐蝕。她不再僅僅是「看到」時間的皺褶,而是開始「感覺」到它們——那些細微的因果漣漪如同冰冷的鎖鏈,纏繞在她的胸腔,隨著每一次心跳隱隱作痛。
就在她竭力維持表面平靜時,佐藤健太郎的來電,像一記重錘,砸碎了她所有的僥倖。
電話那頭的健太郎,聲音不再是幾週前的意氣風發,而是充滿了沙啞、疲憊,甚至一絲絕望的顫音。
「莉子……完了,一切都完了……」
莉子的心猛地沈了下去,那股熟悉的、不祥的預感如同潮水般湧來。「健太郎?發生什麼事了?慢慢說。」
「那個投資……田中先生的投資……黃了!」健太郎幾乎是吼出來的,聲音破碎,「不僅黃了,他還動用關係,全面封殺了我的項目!現在沒有任何一家投資機構敢碰我們!」
「怎麼會?之前不是說很順利嗎?」莉子握緊電話,指節泛白,一股寒意從腳底升起。她幾乎能猜到原因,那個被她擾亂的因果鏈,正以另一種方式回彈。
「是『新月科技』!那個我們以為要倒閉的競爭對手!」健太郎的聲音充滿了難以置信和憤怒,「他們不知道從哪裡拿到了一筆神秘的巨額注資,不僅填平了財務漏洞,還推出了比我們更先進的技術原型!他們反咬一口,說我們之前的技術優勢是竊取他們的機密!田中先生相信了他們,認為我們是欺詐,之前的『財務問題』只是我們惡意散佈的謠言!」
莉子感到一陣天旋地轉,她靠著牆壁才勉強站穩。新月科技……那個原本應該因為財務問題而陷入困境,甚至可能讓健太郎從中得利的公司……竟然以這種方式,以更強悍的姿態回來了?這就是因果的回彈嗎?她試圖修正健太郎的「壞運氣」,時間流卻以一種更殘酷、更具毀滅性的方式,將平衡拉了回來,甚至矯枉過正!她不僅沒能真正幫助朋友,反而可能親手將他推向了更深的深淵。更讓她窒息的是,她想起了那個因項目流產而失業的年輕研究員高橋,難道這筆「神秘的巨額注資」也與那被改變的連鎖反應有關?她幹涉的漣漪,究竟擴散得多遠?
「怎麼會這樣……這不應該……」莉子喃喃自語,巨大的內疚感像潮水般將她淹沒。她感覺自己像一個無知的孩童,在精密複雜的鐘錶內部胡亂撥動了一根齒輪,導致了整個系統的崩壞。
「不應該?我也覺得不應該!」健太郎在電話那頭苦笑著,聲音裡帶著哭腔,「感覺就像……就像有什麼東西在玩我!給我希望,再狠狠踩碎!莉子,我的公司……撐不下去了。團隊要散了,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夜晚……全都白費了。我甚至開始懷疑,是不是我根本就不該走這條路……」
他掛斷了電話,留下莉子一個人聽著忙音,呆立在客廳中央。
窗外陽光明媚,東京塔在遠方矗立,一切都顯得那麼不真實。莉子的腦海中瘋狂回溯著那個居酒屋的夜晚,那個她偷偷擰緊錶冠的瞬間。那個微小的、自以為是的動作,像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如今激起了吞噬健太郎夢想的巨浪。她不僅擾亂了因果,甚至動搖了好友對自身價值的信念。這種罪惡感,遠比任何外在的威脅更讓她痛苦。
她衝到書桌前,顫抖著打開筆記本電腦,搜索關於新月科技的新聞。果然,財經版塊充斥著關於這家「黑馬」公司獲得神秘財團巨額投資、技術突破、市場前景看好的報導。而在相關報導的邊緣,她看到了關於健太郎公司陷入困境、面臨調查的簡短訊息。真實的、殘酷的現實,印證了健太郎的絕望,也碾碎了莉子最後一絲幻想。她甚至在一篇不起眼的科技專欄裡,看到了關於某社區環保項目因資金問題中止、主要研究員高橋離職的後續報導。所有線索都隱隱指向她那一次輕率的幹涉。
傍晚,當海鬥按照約定的隱蔽方式來到她的公寓時,看到的是莉子蜷縮在沙發上,雙眼紅腫,臉色蒼白得像紙,整個人仿彿被抽走了靈魂。
「我毀了他,海鬥。」莉子擡起頭,聲音乾澀沙啞,眼神裡充滿了前所未有的自我厭棄,「我以為我在幫他,但我親手毀了健太郎的一切,他的公司,他的夢想,甚至……他的自信。」
她語無倫次地將健太郎的遭遇說了出來,聲音顫抖,充滿了痛苦,並提到了那個研究員高橋和環保項目的後續。
海鬥靜靜地聽完,臉上沒有露出絲毫意外,只有一種深沈的、近乎悲憫的凝重。他沒有說「我早就警告過你」,這反而讓莉子更加難受。
「因果的迴旋,並非總是直線。」他走到窗邊,望著外面開始亮起的萬家燈火,「你撥動了一根線,時間織物會自我調整,但這種調整……往往遵循某種我們無法完全理解的、更宏觀的平衡法則。有時,它表現為直接的對等補償;有時,則會以這種……戲劇性的、看似無關的反轉來實現。試圖矯正一個錯誤,有時會引發另一個更難以預料的錯誤。」
「這太殘酷了!」莉子激動地站起來,淚水再次湧出,「這根本不是平衡!這是……這是玩弄!我看著我的朋友痛苦,而我就是元兇!你讓我怎麼超脫?我做不到你那樣冷靜!」
她衝到海鬥面前,抓住他的手臂,指甲幾乎掐進他的外套裡,仿彿他是唯一的浮木:「一定有辦法!既然我能改變,就一定能挽回!告訴我,怎麼做?怎麼才能修正這個錯誤,救救健太郎?我不能就這樣看著!我做不到!」
海鬥低頭看著她,眼神複雜。他能感受到她劇烈的情緒波動,感受到她那幾乎要將她自己焚毀的內疚與絕望。他見過太多因為無法承受幹涉的代價而崩潰的初學者,但莉子的痛苦如此真實而尖銳,讓他無法輕易用規則搪塞。他知道自己正被她拉向危險的邊緣,內心充滿了警告的信號,但看著她瀕臨破碎的樣子,某種更深層的東西——或許是對她處境的同情,或許是對自己未能及時阻止這一切的自責,或許是那份在時間悖論中依然確定的關心——在動搖著他堅守的原則。
過了許久,他仿彿下定了某種決心,聲音低沈而充滿風險:
「有一個地方……或許有線索。」他壓低聲音,「一個被織網人遺忘的『邊緣地帶』,記錄了一些……被主流摒棄的、關於重大節點回溯的理論和傳聞。」
莉子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後一根稻草。
「但那裡很危險,」海鬥緊盯著她,語氣嚴肅,「遊離於時間監控之外,充滿了不穩定的裂痕,而且同樣被石川長老那樣的人所忌諱。一旦踏入,我們將再無退路。」
「帶我去。」她緊緊抓住他的手臂,語氣不容拒絕,眼中是破釜沈舟的決絕。她知道自己在利用他的關心,將他拖入更深的險境,強烈的愧疚感再次襲來,但對修正錯誤、拯救朋友的渴望壓倒了一切。
海鬥看著她眼中那簇混合著痛苦與懇求的火焰,最終,幾不可察地點了點頭。他知道,這一步踏出,他們將不僅要面對時間本身的兇險,更要直面織網人組織的鐵律。
但看著莉子那雙被淚水洗滌後、更加堅定的眼睛,他發現自己無法說出拒絕的話。
朋友的墜落,成了推動莉子不再逃避、主動走向更深危險的催化劑。而代價的苦果,她才剛剛開始品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