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大概是現在所有關注代謝藥物的人心裡同一個問號。從資本市場到產業一線,大家其實都在找同一個訊號:這一輪由 GLP-1 受體致效劑(GLP-1 receptor agonists, GLP-1RA)推動的「神藥循環」,是不是已經進入第一個平台期了?
如果把跨國藥廠最新一季財報、處方數據與政策變化放在一起看,美國 GLP-1 市場確實呈現出一種「先熱後緩」的姿態:
Tirzepatide(Mounjaro/Zepbound)的季對季成長率跌到個位數,Semaglutide(Ozempic/Wegovy)單季銷售甚至轉為負成長;第三方處方數據也顯示,美國 GLP-1RA 在 2025 年 9 月的處方量出現兩位數下滑——這是自 6 月以來第一次看到這種情況。這些現象疊在一起,傳遞出一個訊息:在現有適應症框架下,美國 GLP-1 市場的「自然增量」正在變得稀薄。同時,價格戰比預期更早開打,也從側面印證了這個判斷。
對還在起步期的市場(包含亞洲與台灣投資人)來說,美國這一輪從「藍海」走向「存量博弈」的轉折,很值得當作提前的壓力測試:下一個階段,真正重要的已經不只是「搶市占」,而是誰更早押對下一波創新與新增長點。
01 成長「摸到邊」了?
美國是 GLP-1RA 需求最成熟、增速最早見頂的市場,這裡的變化往往會領先反映全球趨勢。

先看處方端的客觀數字。根據 Truveta 的資料,截至 2025 年 9 月,GLP-1RA 在美國每 100 張處方中的占比約為 6.5%。相較 2025 年 6 月,整體處方率僅成長約 4.6%,成長還在,但明顯「鈍化」。更敏感的指標是「首次處方率」(第一次開始使用 GLP-1RA 的患者占比):2025 年 9 月相較 6 月,首次處方率反而下滑了約 12.5%。
換句話說:
- 正在使用 GLP-1RA 的人數還在慢慢增加;
- 但新進場的患者變少了,增長不再像 2023–2024 年那樣暴衝。
把人群拆開看,更能理解這個趨勢。GLP-1RA 的兩大主力適應症,是第二型糖尿病(T2D)與肥胖/體重管理:
- 在 T2D 市場,無論是 Semaglutide(Ozempic)、Tirzepatide(Mounjaro)還是早期的 Dulaglutide(Trulicity),都已經深耕多年,患者與醫師對「用針」與 GLP-1 機制的接受度相對成熟,滲透率逼近一個「技術與支付」條件下的暫時上限。這也是為什麼,當 Tirzepatide 上市後,Semaglutide 在糖尿病人群的處方開始被蠶食——那是存量之間的替換,不是新增病人的大爆發。
- 真正被寄予厚望的,是 肥胖適應症。Semaglutide 減重版本 Wegovy 以及 Tirzepatide 減重版本 Zepbound,一度被視為「開啟千億美元減重市場」的雙主角。然而,最新數據顯示:
- Zepbound 的新處方雖然仍在成長,但斜率已明顯放緩;
- Semaglutide(尤其是 Wegovy)的處方與銷售甚至出現季對季下滑。
從財報來看也相當一致:
- Tirzepatide 這季雖然仍以單季超 100 億美元的驚人成績坐穩「藥王」,但季對季成長率只剩約 7%,遠低於市場此前對雙位數成長的想像。
- Semaglutide 系列(Ozempic/Wegovy)單季收入則首度出現負成長,更多是競品擠壓與市場飽和共同作用的結果。
總結起來,美國 GLP-1RA 在現有適應症下的圖像大概是:
- T2D: 滲透率高、替換競爭為主,新增病人增速有限;
- 肥胖: 初期藍海已被快速開拓,價格、保險、長期依從性等現實因素開始構成「天花板」,需求曲線不再單向陡升。
這並不是市場結束,而更像是第一個「高原期」——自然增長摸到邊了,接下來必須靠價格策略、支付創新與新適應症,才能再推一段。
02 多重因素堆疊出來的「平台」
從情緒到數字,美國 GLP-1RA 的退燒並不是單一事件造成,而是幾股力量長期疊加的結果。
第一個現實:可負擔性始終是硬傷。
儘管 GLP-1RA 被視為可以重塑代謝醫學的新工具,但在病人眼中,最具體的問題一直很簡單——付得起嗎?能不能長期用?
KFF(Kaiser Family Foundation)的追蹤調查顯示:
- 約 一半 使用過 GLP-1RA 的成年人表示,藥費讓他們感到「吃力」;
- 其中約 四分之一 直接認為「非常吃力」;
- 即便是在有保險保障的成年人當中,仍有約 30% 覺得 GLP-1 藥價是沉重負擔。
這種價格壓力直接反映在停藥行為上:
- 約 14% 曾使用 GLP-1RA 的成年人,是因為費用問題而停藥;
- 約 13% 是因為副作用(典型如噁心、嘔吐、胃部不適等)而停藥;
- 真正因為體重或代謝指標改善而「功成身退」的,只有約 5%。
對一個原本被設定為「需要長期維持」的治療來說,如此高的停藥率,等於在需求端打了很多折扣——理論可服務人群(TAM)與實際穩定使用人數(SAM)之間,有一個巨大的現實落差。
第二個掣肘:保險與支付端的猶豫。
對保險公司與公費醫療體系(例如美國 Medicare/Medicaid)來說,GLP-1RA 的臨床價值固然吸引人,但當前價格與長期治療屬性,使得總體財務負擔極為可觀。
因此可以看到:
- 很多商業保險對於「單純體重管理」的 GLP-1 使用非常謹慎,更多是針對「合併糖尿病或心血管高風險」等情境進行選擇性報銷;
- 即便有給付,也常搭配嚴格的事前審查(prior authorization)與續用評估機制,抑制無限制擴張。
第三股干擾力量:compounding pharmacies 與非標準產品。
在原廠藥供應吃緊的那幾季,美國大量配藥藥局(compounding pharmacies)趁勢切入市場,以「配製版 Semaglutide/Tirzepatide」的方式,用遠低於原廠的價格吸引自費患者。
即便 FDA 已在 2025 年正式宣告 Semaglutide 短缺結束,並在寬限期後禁止依原規格繼續配製,市場上仍有大量「微調劑量+添加維生素 B12」等變形產品,以避開監管邊界。諾和諾德估計:目前約有超過 100 萬名美國患者仍使用這類廉價 GLP-1 配製品。
這代表什麼?
- 一方面,原廠品牌藥的實際銷售被分流;
- 另一方面,患者的使用經驗被混入品質參差不齊的產品,對整個類別的長期信任也可能產生負面影響。
綜合來看,美國 GLP-1 市場之所以出現「成長摸到邊」的現象,並不是需求消失,而是:
- 理論可治人群很大,但真正能長期負擔且願意持續用藥的病人有限;
- 支付方正在重新校準對這類「高價長期慢病藥物」的接受度與財務模型;
- 非標準產品與早期供應失衡,打亂了原廠品牌藥的成長軌跡。
這些力量放在一起,就推著市場從「爆發期」走向「平台期」,也逼著藥廠開始思考:在現有適應症做到一定程度後,下一段成長必須靠什麼?

美國 GLP-1 市場「見頂訊號」與投資解讀
03 降價、健保談判,與美國之外的世界
當市場從「搶增量」變成「搶份額」,價格戰就很難避免。這一輪 GLP-1 的價格調整,本質上是商業策略與政策壓力共同推動的結果。
第一回合,是企業自己先動。
禮來在定價與通路策略上,其實一直走在前面:
- Zepbound 上市時,標價就刻意壓在 Wegovy 之下,大約便宜 20%;
- 同時推出自家直銷平台 LillyDirect,縮短「看診-開藥-取藥」流程,以數位化方式壓低患者的整體用藥成本、提升依從性。
諾和諾德則在 2025 年下半年明顯加快節奏。近期公司宣布,在自建直銷通路中,將:
- Wegovy 與 Ozempic 的起始劑量價格,前兩個月降到 199 美元/月;
- 穩定維持劑量則定在 349 美元/月,約較原價下修 30%。
349 美元/月,基本已經貼近禮來 Zepbound 的低劑量自費價格,也開始逼近某些仿製與配製產品的價位帶。諾和諾德美國區負責人也很坦白地說,這波降價的目標之一,就是要把目前那約 120 萬使用廉價複方或配製 GLP-1 的病人,拉回正規產品體系。
這一套降價方案大致維持到 2026 年 3 月,時間點剛好銜接後面更關鍵的一件事:IRA 藥價談判與聯邦健保給付的全面介入。
第二回合,是政策直接進場。
在《Inflation Reduction Act(IRA)》的架構下,美國聯邦政府第一次得以對部分高銷售額藥品進行「強制談判」。GLP-1 類藥物因為規模驚人,又攸關肥胖、心血管等重大公共健康議題,自然會被政治與政策雙重聚焦。
11 月初,諾和諾德與禮來分別與美國政府達成協議:
- 接受針對 Ozempic、Wegovy、Mounjaro、Zepbound 等藥品,在 Medicaid/Medicare 支付體系中的降價安排;
- 交換條件包括:更廣泛的給付範圍(例如涵蓋肥胖但尚未進展到糖尿病的高風險族群)、部分產品享有 FDA 加速審批通道,以及未來三年進口關稅減免等。
在此框架下,政府主導的「TrumpRx」平台將把 Wegovy 與 Zepbound 的月費用,從原本逾 1,300 美元拉低到約 350 美元/月,Medicare 受益人群的實際負擔有機會進一步降到 245 美元/月 等級。整套方案預計自 2026 年 3 月起正式落地。
對藥廠來說,這是一場「主動讓利、換取長期量」的博弈:
- 短期來看,單位價格確實明顯下修;
- 中長期則期待透過 覆蓋人數 X 使用年限 的擴大,把營收重新拉上去。
需要強調的是:美國之外,故事還沒走到這一步。
- 在歐洲,多數國家透過 HTA(健康技術評估)與價格-價值談判,逐步拉 GLP-1 價格回到更可負擔的水位,但整體滲透率仍遠低於美國,仍是「結構性增長期」。
- 日本、韓國等成熟市場對肥胖治療的醫療化接受度正在提升,支付與適應症政策還在調整,屬於中早期階段。
- 在中國與其他新興市場,GLP-1RA 目前多數還鎖定糖尿病,肥胖適應症的規模與支付框架尚未完全打開,線上處方與自費市場仍有較大成長空間。對國際藥廠而言,這些市場在未來 5–10 年可能扮演「第二波增長引擎」的角色。
對台灣投資人來說,美國的「平台期」更像是提前看見一張路線圖:當滲透率爬到一定高度,價格戰與支付重構幾乎是必經關卡。只是不同市場的時間點與節奏不一樣而已。
04 從短期見頂,到下一輪競爭:創新與新增長點
如果把美國 GLP-1RA 現況解讀為 「第一輪適應症+給藥型態」的大致見頂,那麼接下來真正決勝負的兩個方向,大致可以歸納為:
- 適應症的外溢與縱深拓展;
- 產品本身的機制/劑型創新與同類差異化。
第一軸:從減重,走向「代謝相關疾病平台藥物」。
Semaglutide 已經給出了範本。在減重之外,諾和諾德正藉由一系列 Phase 3 試驗,把它推向更多高價值適應症:
- 2025 年 8 月,Semaglutide 正式獲批用於代謝功能失調相關脂肪性肝炎(MASH),補上了這個領域長期缺乏有效治療的一塊空白。
- 多個正在進行或即將讀出的試驗,涵蓋:
- 糖尿病合併慢性腎臟病(CKD);
- 心血管高風險族群的事件預防;
- 乃至於阿茲海默症等神經退化性疾病。
每一個適應症背後,都是百億美元級別的潛在市場。一旦證據體系成立,GLP-1RA 就不再只是「減肥針」,而是真正躍升為一個橫跨代謝、心腎與神經領域的平台型藥物家族。
第二軸:從單一 GLP-1,走向多靶點與新劑型。
在機制層面,禮來與諾和諾德都已經把焦點從「第一代 GLP-1RA」移向:
- GLP-1/GIP 雙靶點(如 Tirzepatide);
- GLP-1/GIP/Glucagon 或 GLP-1/Amylin 等多靶點組合;
- 針對「減脂保肌」的 Amylin 受體致效劑(例如諾和諾德的 Cagrilintide、禮來的 Eloralintide 等);
- 更長效的月針或植入型釋放系統(例如 Metsera 的超長效 GLP-1 受體致效劑 MET-097i)。
在劑型層面,口服 GLP-1RA 被視為下一波重要戰場:
- 已上市的口服 Semaglutide 在第二型糖尿病治療上已取得驗證,挑戰在於需要空腹服用並搭配飲水與進食間隔,依從性設計還有優化空間;
- 新一代口服 GLP-1/多靶點小分子正在 Phase 2–3 階段排隊,若能在方便性與成本上達成平衡,將大幅改變市場結構。
對歐、美、日、韓或台灣本地廠商而言,如果只是複製第一代 GLP-1RA,等於直接跳進未來的價格紅海。真正有機會獲得定價權與議價力的,還是那些在:
- 新適應症(例如 MASH、CKD、OSA、阿茲海默症等);
- 新靶點組合(雙/三重激動劑、Amylin 等);
- 新劑型與給藥模式(口服、小分子、長效植入);
上提前佈局、走出差異化路線的玩家。

下一波 incretin / GLP-1 相關創新管線總覽
總結來說:
美國 GLP-1 市場在現階段確實顯示出「短期見頂」的特徵:處方成長趨緩、新處方下降、價格戰啟動、政策強勢介入——這些都預告著一個以「美國為中心」的增長週期暫告一段落。
但這並不等於故事結束,而比較像是第一幕落幕、第二幕開場前的換景:
- 第一幕,看的是誰跑得快、誰先把 GLP-1 做成爆款;
- 第二幕,看的是誰能把 GLP-1 做「深」(適應症外溢)、做「廣」(全球市場)、做「新」(機制與劑型創新)。
對投資人而言,接下來評估 GLP-1 相關標的時,單純看「現有 GLP-1 銷售額」已經不夠了,更重要的是:
- 管線裡有沒有清楚的下一代產品故事;
- 是否在心腎、MASH、神經等高價值適應症上有布局;
- 能不能在價格壓力與政策重構下,維持合理的獲利與再投資能力。
GLP-1 並沒有走到終點,只是從「情緒主導的神話階段」,進入到更長週期、更立體、更考驗基本功的結構性競爭。
參考資料:
- 公開資料&各公司官網
- https://www.ft.com/partnercontent/ubs/will-us-drug-pricing-policy-slow-the-glp-1-boom.html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