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真相只有一個？
哲學巨擘康德、胡塞爾挑戰你的世界觀，並透過心理學實證，拆解「我」與「世界」的感知框架，探討為何每個人都活在大腦生成的「專屬世界」裡。
從人類普遍理解到個體差異，理解世界的方式不僅影響你我的互動，更催生了「沒有不對，只有適合」的個人真實。
我們真的能理解真相嗎？
你有看過《名偵探柯南》這部漫畫或卡通嗎？ 幾乎在每一個事件的最後都會出現這句話：「真相只有一個。」 當我開始撰寫這篇文章時，腦海裡第一個浮現的，也是這句熟悉的台詞。然而，真相真的只有一個嗎？可是真相如果真的是單一版本，我們又為什麼對事情的理解會出現那麼多版本呢?這些問題始終讓我感到困惑。
如果世界真的存在固定而穩定的真相，而我們又具備靠近它的能力——那會是多麼令人安心的事。我必須承認，我非常喜歡那種確定感，彷彿世界的脈絡因此變得可掌握、有秩序，能讓人找到踏實的立足點。
但只要稍微走進康德的思想，就會發現事情並非如此單純。他的觀點反直覺到令人不太舒服，彷彿把我們習以為常的世界觀整個掀翻了。
那麼，康德究竟是如何看待「事物的本質」呢？讓我們一起走進他的思想，來看看事情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吧!
走進康德的世界
人類無法完全理解世界的本質
當我們談論理解世界時，我們通常會自然地假設：我看到的、聽到的、摸到的，就是事物本身的樣子。但康德提醒我們，這個直覺其實站不住腳。
他問了一個更根本的問題——我們所經驗到的世界，到底是不是世界的本來樣貌？
為了回答這個問題，他提出了三個概念：物自體、現象，以及先天形式。
物自體對康德來說就是世界本來的樣子，康德認為世界的本質是無法描繪也無法談論，因為它獨立於我們的感覺與理解方式而存在。
我們永遠無法直接經驗它，所以只能承認它的存在、卻無法正確的描述它。
康德認為我們能接觸到的，是「現象」——也就是外界經過我們心智的處理後所呈現的版本。現象並不是虛假的，但它已經是處理過後，能讓人類理解的世界。
而我們之所以能以「現象」的方式經驗世界，是因為心智透過康德所說的「先天形式」來整理外界的刺激。
他指出：時間、空間、因果並不是世界本就具備的性質，而是心智在理解世界時所使用的先天預設框架。 沒有這些預設框架，人類的經驗就沒有辦法形成。
康德指出：時間、空間、因果並不是世界本就具備的性質，而是心智在理解世界時所使用的先天預設框架
空間：讓外在世界可以被定位的形式
物自體層次：我們難以想像的世界。
在物自體層次，我們無法說世界是否具有空間。
世界本身也許有某種我們無法想像的結構，但那種結構不一定是我們熟悉的「空間」。 因為「空間」是人類理解世界的方式，並不適用於描述世界本身。
以目前人類的學術成果，我們離描述世界的本質還非常地遠，所以我們很難用現有的概念和語言去描述它，所以康德直接設立界線，不去描述它。
人類理解層次(現象)：空間是我們排列外界的方式
我們並不是從外界接收到「位置」這類訊號，而是心智以空間的形式，把原本零散的刺激整理成具有遠近、方向與分布的樣貌。
所以物體有遠近、有方向、有相對位置，都是因為我們以「空間」作為理解外界的前提。
物種對比：如果用人類的身體進入螞蟻的世界，空間的樣貌會瞬間改變
試著想像自己變成一隻小小的螞蟻。
你看到的世界不再是立體的，而更像一張由氣味與觸感編織的路網： 腳下的紋理是地形、同伴的氣味是方向、觸角掃過的感受是「地標」。
在這樣的感知裡，遠近不再重要，方向也不再由視覺決定。 此時你會發現：螞蟻所經驗的世界並不是三維的空間結構。 因為如何經驗空間沒有正確的版本，差別只在於物種的先天形式，如何把外界處理成可理解的樣子。
如果你還很難想象，那就想想我們每天用的手機，其實是建立在一般人完全無法直觀理解的物理事實上。台積電目前最先進的製程可是正在面對量子物理帶來的挑戰呢！
時間：讓變化成為先後的形式
物自體層次：事件的順序不會自己浮現
對康德而言，我們無法知道世界本身是否具有先後。
但不論外界發生了什麼樣的變化，只要它進入我們的經驗，它就必須被轉換成「時間順序」的形式，因為時間是心智組織經驗的方式之一。
人類理解層次：時間讓變化能被看成連續
先後按下鋼琴的按鍵 A → B → C，在我們的經驗裡只是三個相繼出現的物理事件；但只有在「時間」這個先天形式的框架下，我們才能把這些離散的事件理解成一段有起伏、有結構的旋律。我們之所以能感受到“流動的時間”，是因為大腦以「連續性」的方式統整外界的變化。
經驗對比：夢裡沒有時間，而那正是康德要說的
試著回想我們做夢的時候。在夢裡，事件之間不需要按照「時間順序」來發生：上一秒你還在房間裡，下一秒卻已經站在海邊；原本才剛開始的一段對話，眨眼之間卻已經結束了。夢境看起來很混亂，但它其實揭示了一件事——心智在夢裡沒有使用「時間」這個形式來組織經驗。
少了這個形式，世界就不會以「之前」與「之後」的樣貌呈現；沒有連續性，也沒有流動感。夢裡的世界像是由一段段彼此不相連的片段拼湊而成，我們只能任由這些片段跳接，而無法把它們串成故事。
而當我們醒來，「時間形式」重新啟動，世界才再次變得連續、有脈絡，也變得可以理解。
康德正是要指出這件事：
時間不是世界自己給我們的，而是心智為了能夠理解世界所使用的方式。
因果：讓事件有脈絡的形式
物自體層次：變化可能有其規律，但與「因為…所以…」不一定有關
在物自體的層次，我們無法判定世界是否具有因果性。
因果並不是世界自帶的語法，而是心智在理解變化時所使用的形式。
離開這個形式，外界的變化不能被我們描述為「因為…所以…」。
不是世界缺乏因果，而是因果只適用於現象界，不適用於描述世界本身。
人類理解層次：因果讓事件成為事件
如果沒有因果，我們只能看到變化，卻無法理解「發生了什麼」。
因果提供了脈絡、順序與意義，使得世界不再是碎片，而成為故事。
經驗對比：AI的發展其實提供了一個機會，讓我們重新理解「因果」
AI在過去十年突飛猛進，但有一件事情至今仍讓它感到困難：理解因果關係。
AI 可以在龐大的資料中找到同時出現的模式，並做出驚人的預測；
但它並沒有真正理解：
- 為什麼會發生？
- 如果改變一個條件，結果是否也會改變？
- 事件之間究竟有什麼脈絡？
因為 AI 能處理的是「相關性」，但理解世界需要的是「因果性」。
因果不是從數據裡直接讀出來的，而是一種對變化進行解釋的框架。
學者 Judea Pearl 曾說過一句極具哲學意味的話：「沒有因果模型，就不能說你理解世界。」
世界的變化本身並不會告訴你「因為……所以……」，真正把事件串成脈絡的，是理解者本身。
AI 的困境剛好讓我們看見：因果不是世界附帶的屬性，而是心智用來理解世界的方式。
因此，現象是我們唯一能理解的世界版本
我們無法直接理解物自體，也無法跳脫自己的先天形式。
但這並不是缺陷，而是人類理解世界的基礎。 我們所擁有的，是「對我們而言可以理解的世界版本」。
那麼是否我們永遠無法理解真實的世界呢?
康德真正令人震撼的地方並不是告訴我們沒有辦法完全理解真實的世界，而是告訴我們：我們以為自己看到真相，但其實看到的是人類能理解的版本。
但這並不意味著我們只能停留在原地。
即使永遠受限於人類物種的先天框架，我們仍能在這套框架裡不斷修正、拓展、重新校準我們對世界本質的理解。
科學、哲學、觀察、推理與探索，都在協助我們不斷勾勒世界的本質。
或許人類永遠無法理解真實世界(物自體)的全貌；但我們能讓自己的理解越來越接近它。 世界比我們能理解的更深，但我們理解世界的能力，也能持續向深處延伸。
胡塞爾：世界如何成為「我所經驗的世界」──現象世界由意識本身構成
康德告訴我們：人類無法直接接觸世界本身（物自體），我們只能在自己的先天形式（時間、空間、因果）之內，
從這裡推論，我們可以擁抱到一個「人類版本」的現象世界。
胡塞爾接著追問的，則是下一個更細緻的問題：
這個「人類共享的現象世界」，是怎麼一步一步成為「我所經驗到的這個世界」的？
為了處理這個問題，他把焦點從「人類心智的先天普遍條件」，轉向「意識本身的運作方式」。
先驗自我：讓經驗得以成立的功能性結構
在這裡，胡塞爾提出一個很容易被誤解的概念──先驗自我。
雖然名字裡有「自我」，但它並不是我們平常說的那種「我」：
- 不是有個性的那個我
- 不是有記憶與情緒的那個我
- 也不是「我這個人是誰」的那種自我認同
在現象學裡，先驗自我比較像是一個純粹的功能性結構：它不是參與經驗的其中一個角色，而是使「經驗這件事本身」可以發生的條件。
你可以暫時把它想成這樣一個東西：它讓意識可以指向某物， 讓散落的感覺被統整成一段經驗， 並且讓這一切都能被說成是「在我身上發生」。
它不是一個小小的人格，而是一個統整與構成的中心。
胡塞爾用「先驗自我」這個名字，指的就是這個使經驗成為「我的經驗」的結構。
意向性：意識永遠是「朝向某物」的活動
如果說先驗自我是那個統整的中心，那它統整的是什麼呢？
胡塞爾的回答是：意向性。
在他看來，意識不是一個空罐子，被動地等待世界裝進來；意識的本質，是一種指向某物的活動。
當我聽到聲音，我不是單純接收到一段音波，而是聽到「有人在走路」或「雨打在窗上」；
當我看到一個影子，我不是只是看到一個形狀，而是把它看成「一個人」或「一棵樹」。
胡塞爾把這種結構拆開來看：
- 意識行為（Noesis）：我以什麼方式在指向（懷疑、期盼、記憶、知覺……）
- 意向對象（Noema）：那個在我意識中「被把握為某物」的呈現
現象不是外界直接掉進心裡的東西，而是透過意識的指向活動，被「以某種方式」呈現出來。
世界在我們面前出現，不是單純被看見，而是被意識把握為某種意義。
世界如何成為「我所經驗的世界」
當我們把「先驗自我」與「意向性」放在一起看時，胡塞爾的觀點就變得清楚了：
外界如何一步一步被意識處理，最後成為「我所經驗到的世界」？
外界並不是主動把訊息交到我們手上，而是以光線、聲音、觸感等形式「出現在我們的感知裡」。
而意識會用意向性去抓住這些出現的東西，並把它們理解成某種意義。
- 同樣的聲音，可以被聽成「腳步聲」或「雨聲」
- 同樣的一段沉默，可以被理解為「生氣」或「只是安靜」
- 同樣的一個物件，可以被看成「工具」、「障礙物」或「紀念品」
在這一連串的指向與理解之中，先驗自我扮演的是統整的角色：
它讓這些分散且各自為政的碎片，能被連接成一個連續的、屬於我的經驗世界。
換句話說：
世界並不是直接「出現在」我們面前， 而是在意識不斷的指向與統整之中，逐步「成為」我們所經驗到的那個世界。
胡塞爾認為現象不是被動接收的，而是被意識以某種方式構成成現象。
它之所以成為「對我而言的世界」，正是因為先驗自我在背後把所有指向活動統一起來，讓我們能說： 「這一切，是我所經歷的。」
從「人類共同的現象世界」走向「每個人版本的世界」
到這裡，我們就能看見康德與胡塞爾之間的差異了：
- 康德談的是： 人類如何透過空間、時間、因果等先天形式，使經驗得以成立。 這些形式提供了人類理解外界的普遍條件。
- 胡塞爾談的是： 在這樣的普遍條件下，意識如何把世界構成為「我的經驗世界」。
胡塞爾特別強調：意識不是一格一格斷裂的，而是一條持續流動、帶著自身時間性的意識流。
在這條流裡：
- 我曾經如何理解世界
- 我過去注意了什麼、忽略了什麼
- 我一再重複什麼樣的指向與呈現方式
都會成為「我與世界之間的視域」，影響世界在我眼中怎麼被構成。
因此：
全人類共享同一套先天形式/先驗自我， 卻不必然共享同一個「經驗版本」的世界。
心理學：我們活在大腦為自己生成的世界裡
胡塞爾讓我們看到：
即使共享同一套先天形式，每個人的意識仍會以不同的方式把世界「構成」成自己的版本。
認知心理學接著補上另一個更具體的問題：
這些差異到底是怎麼固定下來的？ 為什麼每個人最後都會形成截然不同的「世界版本」？
心理學的答案其實很簡單：
大腦不是在如實接收世界，而是在不斷預測世界。
大腦會把過去的經驗，慢慢組織成一套「理解世界的方式」
我們並不是憑空塑造出自己的世界觀。
大腦在面對外界訊息時，有個很重要的傾向——它會把反覆遇到的經驗，整理成一套「預設的理解方式」。
就像：
- 有些人看到別人的皺眉，第一反應是「我是不是做錯了？」
- 有些人看到同樣的皺眉，卻會想：「他在專心思考。」
外界訊號也是一樣的，大腦會自動、迅速地把訊號解讀成某種意義。
這就是心理學所說的 認知基模（schema），但在這裡我們不需要用術語來理解它。
你可以把基模當成：
大腦為了迅速理解世界，而建立的「世界版本」的草稿。
而這份草稿並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它是從成長歷程、情緒經驗、人際互動、學習環境中一點一滴累積起來。
這些基模會越用越牢固，最後塑造出「我內心的世界」
大腦會特別強化那些：
- 帶著情緒的經驗
- 反覆出現的情境
- 以及曾經幫助我們度過難關的理解方式
久而久之，大腦會把它視為「最有效的方式」，並在之後類似的情境中自動啟動。
於是相同的一件事：
- 某人解讀為挑釁
- 某人覺得對方在開玩笑
- 某人完全沒注意到
我們面對的是同一個外界刺激，但實際上啟動的卻是彼此不同的「理解模板」。
心理學在這裡補上了胡塞爾留下來的那一塊空白：
意識如何「構成」世界之後，會逐漸被寫進大腦的認知結構裡，變成穩定的個體差異。
我們並不只是活在同一個世界，也活在大腦生成的不同版本世界裡
從康德的理論裡，我們可以理解到：我們所看到的，只是人類心智能夠理解的現象世界。
從胡塞爾的分析中，我們則能看出：即使共享同樣的先天形式，每個人仍會以不同的意識方式構成出自己的經驗世界。
心理學則讓這個結論指向：
大腦會依照個人的過去經驗，持續生成「屬於你自己的世界」。
因此：
- 我們注意到的不同
- 理解到的不同
- 自動預測的不同
- 被觸發的情緒不同
都會讓同一個外界，呈現在不同人的心中，成為不同的「世界版本」。
這不是錯誤，也不是偏差，而是人類心智的運作方式。
結語：心理學讓「真相或許不只有一個」變成一個實證命題
哲學並不是一開始就問「為什麼人與人不同」，
而是依序處理兩個更根本的問題：
- 我們是如何經驗與理解世界的？
- 世界又是怎麼在意識裡被構成成為『我的經驗』？
心理學則接著回答：
既然意識會構成經驗，那麼——這些構成方式最後如何累積成「個體差異」？
因為：
- 大腦會根據過去經驗建立世界模型
- 模型不同 → 理解不同 → 真相不同
於是：
真相不是消失了，而是變成「每個人得以好好生活」所必需的版本。
每個人的世界，都帶著自己的歷史。
也因為如此，世界才會在每個人眼中呈現出不同的樣貌。
心理學讓康德和胡塞爾的洞見從哲學進入實證：每個人都會用自己的經驗、注意力、記憶與情緒，去組織外界、理解世界、生成反應。
於是看似相同的現實，在不同的心智裡會被轉譯成不同的版本。
這帶來一個更具體、也更棘手的問題：如果每個人都活在自己版本的世界裡，那人類要怎麼溝通、理解與合作？
日常生活中的衝突，常常是因為我們在「不同的世界版本」裡體會到不同的意義所導致。
但是，人類仍能蓋城市、建立科學、創造國家、形成龐大的合作網絡。
這代表一定有某種力量，使活在不同世界的人們能暫時「對齊」彼此的版本。
而這將會是我們下週要開始談論的起點。
🪶 作者的碎碎念
寫這篇文章時深深感受到我真的是一個T人，我問了AI為什麼我能夠理解康德卻無法理解叔本華， AI的回答讓我深深感受到自己真的是個結構腦。
其實這篇文章談的，就是我們如何理解並描繪自己所身處的世界。
心理學裡常提到三種核心的關係：
- 我與自己的關係（自我觀）
- 我與他人的關係（人際觀）
- 我與世界的關係（世界觀）
而這一篇文章的目的，是希望從哲學一路走到現代心智研究，透過不同時代的重要思想與學者提出的觀點，帶領我們重新理解：我們究竟是如何經驗並理解這個世界的（世界觀）。
如果單純討論世界觀或價值觀，話題往往會快速落入基因、成長背景、社會文化、原生家庭，接著延伸到壓迫、結構、特權、不平等、創傷、對與錯……這些議題都很重要，但也很容易讓討論陷入糾結，甚至吵成一團。
然而，如果暫時把細節抽離，只保留「理解世界的框架」，反而比較容易找到共識。
當框架先被整理清楚，我們就擁有一個主要的結構，再將各種細節資訊依序放入，就不會讓所有議題混在一起。
使用這樣的框架，也能更快速排除不合理或不具效度的觀點。
當然，這篇文章最後呈現的，只是我個人的理解與視角，對正確性不掛保證(笑~)。
其實本來後面還有很長的文章，但是我覺得分成兩篇可能會比較剛好，所以這一篇就收束在心理學這個段落了，我們下周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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