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市場裡待了將近十五年,我決定回頭整理自己一路以來對投資的理解。我是怎麼從只相信財報和價值投資,到這幾年隨著對投資的理解越來越深,愈來愈清楚,短中期真正推動價格的,是情緒、市場資金結構和主要玩家的部位配置,以及整個市場的槓桿水位,真正決定長期走向的,則是總體經濟、國家政策方向和央行利率體系。中間有過新手期的自信,也有過很接近 margin call 的壓力,有踩過雷,也有過錯誤操作但運氣好大賺的經歷。最後這一路上的投資經歷,慢慢變成今天 Miyama Capital 的投資哲學和框架。
如果很粗略地分,我自己的演化大概走過四個階段。
第一階段:價值投資,相信財報會還我一個公道
我的投資和大多數人一樣是受巴菲特啟發。學生時候看了很多跟價值投資相關的書,那時候狂熱到把價值投資當成一種信仰。相信只要企業體質好、獲利穩定、資產負債表健康,市場短期再怎麼瘋,長期一定會回來承認這個價值。
於是我的第一批持股,幾乎全部都是高股息股。金融股、公用事業、電信公司,殖利率不錯,財報看起來穩穩的。我很認真地讀財報,看營收成長,看獲利,看本益比,看現金流,挑出一籃子自認為被低估的公司,用存股的心態慢慢買進。那個階段的我對技術分析完全沒興趣,覺得看線圖只是投顧老師事後諸葛,價值投資才是真正的投資。
真正讓我開始動搖的是兩件事。第一,是績效的殘酷。剛開始幾年做下來,我發現自己那一籃精挑細選出來的價值股,加總起來的報酬率,常常連把錢全部放進大盤指數都打不贏。我花很多時間做研究,實際結果卻輸給完全不挑標的的被動投資,這件事逼我第一次很認真地懷疑,照教科書做價值投資,在今天的市場裡到底還有多少優勢。
第二,是財報本身遠沒有想像中乾淨。有些公司財報漂亮得不得了,獲利穩定,負債比不高,現金流說得過去,放在任何課本或研究報告裡都像模範生,結果幾年後回頭看,才發現那其實是大地雷。它不一定有明確違法造假,但會計認列上充滿灰色地帶,把壓力往後丟,把風險藏在你看不到的角落。內部人、銀行或長期往來的機構可能早就知道風向不對,一般散戶投資人卻完全沒有管道掌握這些資訊。
我開始對自己挑公司這件事失去信心了,我不再那麼相信只靠財報就能掌握一家公司真正的風險,也不再那麼有把握自己能在資訊不對稱的遊戲裡長期勝出。於是我做了一個很大的調整,暫時放棄從公司出發,改成從國家出發。
具體來說,就是從選個股,轉向以世界上各個國家指數 ETF 為主。當時的直覺其實很簡單。既然單一公司有太多我無法掌握的東西,那不如直接買一整個國家的市場。公司會倒,國家沒那麼容易說垮就垮。這個想法,帶我走進下一個階段。
第二階段:從公司走向國家,走進總體經濟
當投資標的從單一公司變成一個國家的股市或債市指數之後,這時候真正重要的,變成那個國家整體的經濟狀態和國家以及央行政策,景氣在循環的哪一段,風險在哪裡,目前價格相對於這個位置是被高估還是被錯殺。
也就是在這個階段,我開始被迫認真面對總體經濟。原本只看公司營收和獲利,變成每天關心通膨、利率、失業率、央行政策,還有各種領先指標。這些一開始看起來很抽象的東西,慢慢變成我在判斷市場風險時的重要依據。
那幾年,我問自己的問題不再是這家公司便不便宜,而是國際上有哪些市場,現在整體被壓得太低,或者整體已經漲得離現實太遠。哪一個國家的指數,看起來是因為短期情緒過度悲觀而被錯殺,哪一個市場則是典型的流動性泡沫。
有時候,這會帶來一些很具體的機會。當一個新興市場因為政治事件或新聞衝擊出現大跌,整個國家的指數被一口氣往下打,情緒極度悲觀,但如果把時間拉長,從財政結構、產業基礎、外匯儲備和政策工具來看,長期破產的機率不高,那指數型的佈局就會有它的邏輯。這種操作,比起挑個股,至少在資訊透明度和風險分散上,讓我覺得踏實得多。這是我真正開始往全球宏觀方向移動的起點。
但即使如此,那個時期的我,在實際操作進出點的時候,坦白說還是非常靠感覺。覺得差不多低了就買,覺得漲得差不多就賣。對價格當下的細節,我並沒有太多耐心去研究。但這種粗糙的進出方式,開始在資金變大以及槓桿放大之後讓我付出不小的成本,我才被迫走進下一個階段。
第三階段:放下偏見,技術分析變成讀市場的語言
很長一段時間,我對技術分析的印象都不太好。早期的我會把畫線、看形態歸類在比較玄學的一邊,覺得那是在拿過去的價格湊故事,和我心裡那種以基本面為主的世界觀衝突很大。
不過隨著操作金額變大,加上開始較頻繁使用槓桿,進出點的好壞,對整體組合的影響被放大了好幾倍。我開始發現,光靠總體判斷和估值感覺,進場或出場都常常太早或太晚。方向看對了,但實際獲利因為進出點的關係縮水不少。
這時候,專門做技術分析的投資圈朋友給了我一些靈感。他並沒有否定總體判斷的重要性,而是提醒我,價格和成交量本身,也是市場所有參與者用真金白銀表達出來的語言。你可以不迷信任何一個指標,但如果完全無視這些訊號,等於拒絕去理解其他人在做什麼。
於是我開始比較認真地去看一些以前一律跳過的東西。成交量是放大還是縮小,波動率在放大還是收斂,某些關鍵價位是不是被反覆測試卻遲遲過不去,某些支撐一旦跌破之後,賣壓是不是突然放大。技術分析裡經常出現的這些概念,慢慢在我心裡有了新的定位。
我沒有變成純技術派,也沒有突然開始做極短線交易。整體來說,我仍然是偏中長線的操作,因為我知道這是我的強項,但開始把技術分析當成一種讀市場情緒和行為的工具。
這個階段,我會用總經來判斷這個市場值不值得碰,用估值來抓大致區間在哪裡比較安全,再用價格結構、成交量和波動率,來決定怎麼進場、怎麼出場,部位要不要分批調整,哪裡應該先降槓桿,哪裡可以慢慢加回來。
當我用這種角度重新看技術分析時,它不再是我早期以為的那種完全沒有用處的東西,而是幫我把市場其他參與者的行為,濃縮成幾個比較容易觀察的指標。
即便加上了這一層,仍然有很多現象無法單靠基本面加價格結構解釋。尤其是典型的故事股和高成長科技股,常常完全不按牌理出牌。這逼我去思考一個更根本的問題,股票上漲和下跌的本質,究竟是什麼。
第四階段:從數字到情緒,從標的到市場結構
當我開始更頻繁地操作指數、債券、匯率,加上長期在槓桿底下生存,越來越注重風控以後,我的問題慢慢不再是單一標的值不值得買,而是整個市場在某個時間點的情緒與資金結構,是不是處在一個危險的組合。
用現在的眼光回頭看,其實很多熱門科技股都在提醒同一件事。任何早期高成長股,如果嚴格套用傳統價值投資的框架,你幾乎一定會得到太貴、不合理的結論。但現實是,市場可以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把未來十年甚至二十年的成長故事,直接price in到現在的估值。
反過來,一些獲利能力極強、現金流充沛的成熟科技公司,在某些階段股價卻遭遇重挫。從基本面的角度來看,很難直觀地解釋這種劇烈波動。因為市場關心的,早就不是今年賺多少,而是成長的極限以及商業模式是否過了巔峰,以及整個故事在投資人心中的位置是不是正在下滑。
再加上我自己在實際操作上一次次面對急漲急跌的經驗,讓我愈來愈清楚一件事。短期和中期推動價格的主力,其實是情緒,是市場資金結構,是主要玩家的部位配置,是整個市場的槓桿水位。
一部分是信心與估值倍數。財報決定的是公司實際賺多少錢,估值倍數反映的是市場願意為這個故事支付多少溢價。當情緒亢奮時,本益比可以膨脹到任何教科書都無法接受的區間。短期市場比較像投票機,誰的人數多、聲音大,誰就主導了價格。
一部分是機構的行為與風控邏輯。當我開始認真理解不同機構投資人背後的約束,例如公募基金、保險、退休金、量化基金,各自的規模限制、風險控制模型 VaR、績效考核方式,就會發現這些看似獨立的資金,背後其實有非常相似的行動觸發點。淨值回撤到某個百分比,波動率升到某個水準,某條均線或某個價位被跌破,這些東西一旦被觸發,會同時逼迫很多人一起動,該減倉的減倉,該停損的停損,該關閉策略的關閉策略。於是原本局部的調整,很快就被放大成整體的單邊行情。
還有一大塊,是整個市場的槓桿和商品結構。市場裡使用槓桿的不是只有我,從對沖基金,到各式各樣使用期貨、選擇權和結構性產品的資金,層層疊起來形成一個龐大的槓桿網路。當整體槓桿水位爬得太高,任何不大的利率變化、政策訊號或突發事件,都可能變成壓垮最後一根稻草。很多時候,真正讓市場崩盤的,不是基本面突然壞掉,而是有人不得不平倉,有人必須被市場請出場。
理解了這些之後,我開始更有系統地去追蹤情緒和市場資金結構相關的指標。目的不是要從裡面找出明天漲跌的答案,而是想知道幾件事:現在整體情緒是不是已經接近極端,市場裡還有多少被迫買方或被迫賣方,如果真的發生意外,下一波賣壓最可能從哪裡出來。
為什麼一般散戶反而有機會贏專業機構
待在市場裡久了,會發現一件有點反直覺的事。很多人以為散戶一定會輸給專業機構,因為機構有團隊,有研究員,有風控系統,有模型,散戶只有一支手機。但在某些特定條件下,散戶反而有一個機構永遠拿不到的優勢,就是時間。
專業機構雖然資源豐富,但被一整套制度綁住。淨值回撤到某個幅度,風控模型會跳出來要求減倉;績效落後同業太久,投資人會贖回;波動率升到某個水準,內規會逼他們把槓桿降到安全區間。這些都是合理的制度,因為他們要對客戶、對董事會交代,但是代價是,很多決策操作起來綁手綁腳,甚至要被迫做一些決定。
如果你看過幾次大行情,就會發現一個很一致的畫面。真正讓跌勢擴大的,往往不是第一批看空的人,而是那一批被動觸發風控、被迫停損的資金。當某些價位被跌破,很多基金會同時啟動減碼,賣壓因此被放大。
真正讓散戶有機會贏過機構的,是另一種情況:沒有槓桿,用的是不影響生活的長期資金,標的不是單一高風險公司,而是整體市場或極少數真正具備全球競爭力的龍頭資產。在這樣的前提下,散戶可以做一件機構很難做到的事,就是讓時間站在自己這一邊。
機構很難承受長時間的帳面虧損,因為每一季、每一年都會被檢視績效。散戶如果沒有槓桿,資金來源穩定,又能接受資產在幾年內帳面上下大幅波動,那他就有本事在機構被迫減碼的那段時間慢慢撿籌碼。很多人口中那種挑對標的,越跌越買,然後把 App 刪掉不看,最後真的賺大錢的故事,就是因為剛好滿足了幾個條件:標的本身夠穩,沒有被槓桿放大風險,也不會被迫在最壞的情況賣出。
從我的角度看,一般投資人唯一真正有機會打敗專業機構的地方,在於兩件事。第一,是不被短期的績效壓力綁死,可以用更長的時間尺度來看風險,選擇在主要資金被迫動手之前,先根據總經、情緒和資金槓桿結構的變化,提前佈局或提前退場。第二,是在確定自己沒有槓桿、標的本身足夠分散和穩健的前提下,願意承受短期看起來很痛的帳面波動,換取長期的勝利。
機構的優勢在於分析和執行的效率,散戶的優勢在於不必每一季向誰交代,只要對自己的人生週期負責就好。如果能真的理解這一點,學會在風險全面爆發之前,稍微比大資金早半步調整部位,或者在市場情緒極端時勇敢加碼,那散戶不只是有機會不輸給機構,而是有機會在某些週期裡,拿走原本應該屬於機構的那一份風險溢價。
這些體悟最後在 Miyama 變成什麼
一路從公司走到國家,從財報走到總體經濟,再從價量結構走到情緒與資金槓桿結構,我慢慢接受一件事,市場從來不是由單一邏輯主導。基本面、總經、價格、情緒,這些都同時存在,只是你站在什麼角度來看這個市場。
也因為這樣,當我決定成立 Miyama Capital 的時候,腦子裡想的是怎麼把這些分散在我腦子裡的直覺和經驗,慢慢變成可以被團隊共用、可以被驗證、可以被更進一步最佳化的系統。
於是我們開始量化觀察的情緒指標。關心的不是明天會不會漲幾趴,而是哪些地方已經出現高度一致、極度擁擠的情緒結構,因為那通常是該調整槓桿和 Beta 的地方。
在總經風險上,開始搭建自己的預警模型,這些東西不會替你預言未來,但可以在風險明顯升高時提醒你,不要把槓桿開在最高檔。
槓桿本身,也從一個純粹憑感覺的決定,變成被寫進制度的東西。在哪些回撤幅度下,必須機械式地降槓桿,不能因為自己主觀看多或看空就改規則。在什麼樣的總經環境和情緒組合下,可以開始慢慢把槓桿和 Beta 加回來,但也必須分批,而不是一次 All in。
如果問我這15年最大的收穫是什麼?不是獲利多少,而是學會了接受自己的無知。市場永遠比你聰明,你能做的只是在有把握的地方下重注,在看不懂的地方保持敬畏。從最早只相信財報,到學會尊重總經,到接受技術分析,再到把情緒與資金槓桿結構放到核心,這整條路說穿了,就是一步一步承認自己不知道的過程。它們從來不是互相排斥的教派,而是同一個市場的不同切面。真正的重要的,是能保持謙卑,從中找到一套屬於你自己的長期獲利的組合。
本文內容僅反映作者於撰寫時點對總體經濟、利率環境與資產配置的個人觀察與分析,不構成任何證券、基金、債券或其他金融商品之買賣邀約、建議或保證。投資市場具有風險,債券價格與利率變動、匯率波動、經濟與政策情勢等,皆可能對資產價值造成重大影響。本文提及之任何標的或情境分析,皆可能因市場變化而不再適用。 讀者若依本文內容進行任何投資決策,應自行評估風險與承受度,作者不對任何因使用或引用本文內容所生之盈虧結果負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