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村賢太的文體之所以令人難以歸類,不在於它的粗獷或古雅,而在於它來自一種「延遲抵達」的知識結構。這種延遲既是時間性的,也是階級性的。它使他的文字帶著不屬於任何時代的聲音——彷彿一個被遺忘在戰後廢墟的男人,用舊式語法拼湊現代的痛苦。 一、文體作為抵抗的形式 西村的句法常被形容為「昭和味濃厚」,但這並非單純的懷舊。那是一種主體在語言中奮力呼吸的證據。面對東京下層社會的現實,他無法使用當代日語的輕盈與滑順;那種語言屬於「正常人(Normal People)」的世界。於是他選擇回到昭和早期、甚至大正期的句式與用語,以那種已被棄用的語法建構自己的堡壘。 這樣的文體不只是風格,而是防衛機制。它是貧窮階層的語言如何抵抗「正統知識階層語言」的方式。當語言體系被社會階層劃分時,他以文法的錯位回擊社會的排斥。那些看似過時的助詞、句尾、拗口的漢語混用,都是對權威語言的一種逆襲。西村的句子像街角的吶喊:笨拙、重複、激烈、卻真實。 二、文體的時間錯位與聲學幽靈 他的語言聽起來彷彿來自昭和初期的收音機——有雜訊、有失真、有沙啞的共鳴。那不是刻意營造的懷舊,而是一種「聲學的記憶」:他透過語法復活了已逝去的階級聲音。 他筆下的敘述者像在與玉音放送的殘響對話——那個戰敗之聲仍在迴盪,穿越電波與世代,化為文體中的幽靈。語言成了創傷的載體,而文體則是創傷的形狀。正因如此,他的敘述從不平滑;每一句都像歷史留下的裂縫,既要傳遞訊息,又要對抗被消音的命運。 這種「錯時性」讓他的小說顯得異常老成,也異常孤立。他的語言總是比時代慢半拍,卻因此保存了某種絕種的誠實。那是文學最後一代「用手寫下」的語言節奏,與現代輕快、數位化的語感格格不入。 三、知識階層的幽影與自卑的創造力 西村的最大悲劇,是他以為自己不配成為知識者。 他深知「學歷」與「階級」之間的牆;他既仰慕又厭惡那群擁有正統教育的文士。這份自卑使他過度使用艱澀詞彙與古語,以語言的困難取代階級的門票。他的句法不是天生的,而是緊張的結果。那是一種「過度努力的語法」,每一個轉折、每一個倒裝都在說:我有資格說話。 然而,正因為這種焦慮,他的文體形成了獨特的張力。它結合了工人階層的怒氣與學者階層的修辭,成為一種「扭曲的純文學」。他用書寫來證明自己屬於文學,但又拒絕被文學體制接納。於是他的文字始終緊繃,像永遠不肯鬆口的拳頭。 四、延遲抵達的悲劇 「延遲抵達」意味著他最終還是抵達了,只是時間與社會都已不再等他。
他獲得純文學獎,登上文壇,卻從未融入。這種遲來的成功不是救贖,而是提醒:他花了一生證明自己屬於文學,但文學早已屬於別人。 因此,他的文體不只是一種風格,而是一場時間的悲劇——語言與社會錯位、階級與命運錯拍。 他的句子裡總有一種「用盡全力卻無法抵達」的痛。那是貧窮者在文化中心之外喊出的聲音,也是知識者在失落後時代的孤鳴。 五、結語:從文體看人 西村賢太的文體,不是文學史的餘音,而是人類尊嚴的吶喊。 他證明了一件事:語言本身就是一種社會鬥爭。 有人用文學書寫愛與美,他卻用文學書寫羞恥與失格。他不屬於任何典範,也不願被任何典範收編。正因如此,他的文體像一場失速的進化——粗糙、笨拙、卻充滿生命力。 若太宰治的語言是「墜落的優雅」,那麼西村賢太的語言便是「泥濘中的倔強」。
他沒有優雅,卻有誠實;他沒有歸屬,卻有聲音。 在語言的斷層之間,他完成了屬於邊緣者的勝利—— 不是被理解,而是被聽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