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之談苦,常做作態。似魯迅先生於書齋燭光中執筆,案頭卻一盞香濃咖啡,苦澀被刻意蒸煮,泛出些許繾綣的甜意。文人於「苦」字上雕琢花紋,其意欲令人咀嚼出醇厚滋味,猶如苦瓜炒牛肉,那苦味竟成了箇中點綴,豈非將苦境當作點心,自欺欺人?
真正的苦,是無從迴避的。香港深水埗街巷交錯,市井深處,常有平民飯店如明哥者,日日烹煮廉價飯菜於街角施食。飯盒打開,青菜白飯間肉丁瘦小如豆,然接過飯盒的雙手卻蒼老龜裂若乾涸的河床。明哥眼裡無玄機,只默默如數地遞出飯盒,動作樸素如每日升起的太陽;他臉上笑容亦不若哲人般深邃,卻清晰映照出人間的溫度——整條街,彷彿瞬間成了他的米芝蓮星級餐廳。此種苦,並非文士筆下精雕細琢的「苦」,而是人間無可回避的沉重底色。當其間偶然泛出一點甜,那甜便如黑暗中的微光,讓人瞬間懂得生命的真味。
市井生活,常有苦中微甜閃爍如星。某日傍晚,我於街邊候車,忽見一對老夫婦蹣跚行來。老翁先將老伴挪至站牌下安置穩妥,然後自己才顫巍巍站定站穩。老婦仰起臉,細數要買之物,絮絮叨叨如數家珍。老翁聽得專注,時而點頭應和。街燈初上,光暈溫柔灑落,為他們鍍上金邊。老婦絮語方歇,老翁卻突然伸手,輕輕拂去老婦髮際一點不知何時沾上的微塵,動作輕柔如對待稀世珍寶。公車轟鳴而至,他倆互相攙扶著緩緩登車,一高一矮的剪影,竟如磐石般穩固,在喧囂中劃出一方靜謐小天地。
此情此景,非但動人,竟勾連起生命深處的迴響——那點甜,竟是苦澀基石上悄然綻放的花,無需刻意提煉,卻足以浸潤靈魂。這點甜意,並非苦之對立面,而是生命在苦的土壤上自然滋生的蜜露,微小卻堅韌,足以在苦澀縱橫之地開闢出一個值得駐足的春天。它如深水埗飯盒的微溫,似老翁指尖拂過髮梢的輕柔,無意於驚天動地,只默默在你我肩頭卸下一角沉重。
苦海浮沉之際,人常渴盼驚天巨浪能頃刻將己身托至甜美彼岸。殊不知那點點滴滴的微甜,才是我們渡過漫長苦海的舟楫——它非是苦難的裝飾,而是生命以柔克剛的韌性。深水埗街頭飯盒蒸騰的熱氣裡,老翁拂去老伴髮梢微塵的指尖上,點滴微甜如螢火匯聚。
在苦澀的濃茶裡,不是非要熬煮出虛幻的蜜糖;而是於喉嚨滾過灼熱後,舌尖竟奇跡般捕捉到一絲回甘——這便是命運無情熬煮之際,偷偷饋贈於我們的珍貴醍醐。
此種微甜,非浮於苦難表層的糖衣,而是生命之根在苦壤深處掙扎後滲出的汁液。它悄悄凝結於深水埗飯盒氤氳的煙氣裡,棲息在老翁拂過老伴髮梢的指尖上,閃爍在街燈為佝僂身影鍍上的金邊中。這點點微光,如螢火匯聚照亮黑夜的河,足以讓靈魂在無邊的苦澀中認出歸航的燈塔。
原來人間至甜,並非瓊漿玉露,而是穿過苦澀荊棘後,從心靈傷口悄然滲出的那一點蜜——它微渺如塵,卻足以讓整座荒蕪花園剎那甦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