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7-06|閱讀時間 ‧ 約 9 分鐘

移民家庭的選擇題:從語言學習到文化認同

1960年代開始,瑞士吸收大量從鄰國來的外籍勞工,義大利人尤其是一個很大的族群。他們補充了瑞士中下階層需要的勞動力:修築鐵路的工人、農夫、工廠作業員、裁縫師、護士等等,不僅各行各業都有他們的身影,同時也帶進了原汁原味的義大利文化。
1965年,蘇黎世有了第一家義大利餐廳,標榜著現做窯烤Pizza,在民風保守的時代是一件新奇的事,也上了瑞士最大報NZZ的版面,當時的記者給了相當正面的評價:「面對一成不變的餐廳菜單,我們有了新選擇。」至今半世紀過去,義大利菜和義大利文化在瑞士已不再陌生,三步五步就有一家義大利餐廳。

家庭內的語言角力

身高180公分的女子,不管在什麼國家都會讓人多看一眼——Nathascha就是這樣的女子。她的西方臉孔、高大健美、金髮碧眼,和瑞士的相貌並不違和,沒有人會猜想她是外國人。她說話與當地人無異,行事總是低調,更沒有人會想到其實她才入籍沒幾年。
Nathascha的父母是在移工浪潮下來到瑞士的外國人,父親來自義大利,母親來自俄羅斯。父母親鮮少說自己的事,她只知道新婚後的父親在瑞士找到了一份工作,帶著母親來到了蘇黎世,那是1970年代初的事。1975年出生的她,處在一種特殊的社會氣氛,瑞士國內對於外籍勞動力需求極大,然而中下藍領的移工階層卻普遍沒有受到當地人的尊重。
幾乎所有的義大利移工都閃避不了瑞士人輕蔑的態度,那時義大利人和「勞工」、「工廠」、「教育程度低」等詞聯想在一起。在這種社會氛圍裡,就算沒有人直說,Nathascha也知道她的背景被貶抑。她從小對自己的原生文化便產生了不能親近的疏離。
瑞士從事農牧業的人口漸減,外來移工不管長期短期都是生力軍。方常均攝。
她的父親最早和她說義大利語,母親說俄語。在她幼年的時光,這是她最早接觸的語言;然而在家裡語言的使用,有一種透明的權力角力在運作:父親是全家的大家長,媽媽必須學習更多的義大利語來配合父親。想當然,父親的俄語是沒有進步的,俄語的使用頻率被削弱;當他們一家外出,瑞士德語是必然的大環境語言。
後來Nathascha進入學校,德語是官方語言,聽說讀寫所有的功課都在德文的語境中進行,加上她有天資,很快地便得心應手;而沒有接受學校訓練的義大利語,進不去她思考與書寫的層面,只能停留在口語流利的層次。母親早逝,十多歲後沒有了俄語的輸入,義大利語成了她的「父語」,實實在在只有她和父親溝通的時候才會使用。而「母語」在大腦的一區中逐漸被忽視而遺忘。
她回想從前的日子,不會德語的父母非常需要語言上的協助。從Nathascha懂事識字後,基本上就是父母的通譯,各式場合和各式文件都需要她為父母服務。她的德語受到讚賞,但其他語言卻極少被肯定。她的童年時光沉浸義大利語與德語的交融中,後來她的父母也試著在家裡與她和其他弟妹說德語,企圖增強自己的德語能力。
這些移工父母的處境其實是很為難的。他們一進入這個國家就立即投入勞動生產的行列,在異地為生存而打拼著;在每日的勞動後已是精疲力盡,沒有什麼體力和心神再去學習當地語言。進修學習是一種父母想逃避的壓力,能不做就不做,能少就少。於是家中這些土生土長的外國孩子,就成了父母的德語翻譯小幫手,甚至是德語小老師。實際上透過孩子來學習並沒有統整的效果,這些父母的德語也經常是支離破散,結構零落。
家庭環境給予孩子的影響是一輩子的,或隱或顯,領著孩子走上自己的路。方常均攝。
孩子對世界的看法尚沒有定型前,是說不出什麼所以然的,Nathascha只是感受到她必須努力學習,因為父母親很依賴她。就此她對德語產生了一種複雜的情感,德語之於她是工具性的、知識的、主流的。掌握了這個語言,她便能在各方面協助父母,甚至脫離父母藍領的處境。
在種種實用性的價值之外,掌握德語也讓她有了存在感,是她可以輕易進入主流社會的門票。更明白的說,她父母所鼓舞的,已超出語言的層次,她的人生態度被鋪墊在一個時時刻刻積極向上的道路上。

每個移民家庭各自有故事

如同一般的瑞士孩子,Nathascha在學校學了英語和法語;然而這些語言之於她,並沒有情感價值,也沒有社會連結,完全屬於工具的狀態。掌握了這麼多的語言,她作為一個優秀的執業律師主要語言仍是德語,她的先生也是一個只會德語的瑞士人,於是在家裡她選擇了和她的孩子說德語。
在他們三個人的小家庭裡說一種話就夠了,她認為讓孩子從她身上學習義大利語太過刻意,想學多種語言以後到了學校自然有機會。於是義大利語對她的孩子來說,是一個媽媽去外公家才會講的秘密語言,但稱不上是母語。實際生活整體來說她最需要的就只有一個語言,義語、英語、法語是一個鎖在腦袋的一個抽屜裡的小小工具,需要時再拿出來。
瑞士的多元環境的確讓孩子的人生的有一個穩健的基礎。方常均攝。
瑞士是一個多語,也是多文化的國家,但並非每一個人都純熟掌握多個語言。會幾種語言,和語言的掌握度都是因人而異的,有的瑞士人甚至只會一種語言。瑞士堅持自己文化的獨特性,外來的人想要長期居留必然會面臨磨合的碰撞與退讓。近年來的數據顯示,在瑞士的德國人因德國經濟環境改善回國的人數增加,移民人數從第一名退居第二;義大利人和法國人在瑞士的數字沒有多大變動。
義大利人目前是在瑞士最大的移工群體,有31萬之多。瑞士的外籍長期移工可以攜家帶眷居留,每一個家庭在小圈圈裡上演著自己融合的故事。若是父母原生文化相同,可能彼此遭遇的情況就類似;若是父母兩人已是異國婚姻,在瑞士第三國生活,整個家庭所要面對的文化適應就是一個更複雜的故事,如人飲水。
對一個孩提時代就在瑞士生活的人來說,這裡的確是一個掌握多語的好環境。但是對一個成年後才來到瑞士的人,學習語言難度就大大提高。特別是瑞士德語和標準德語有一定程度的區別,儘管學了標準德語,在生活中仍然可能會有語言障礙,要完全融合極為不易。
瑞士的高薪與良好的生活環境是吸引國際人才的優勢,然而生活上卻有一定程度融入的困難。方常均攝。
學習語言在瑞士是一個永無止境的話題,也不會有學完的一天。這些辛苦打拼的第一代外籍父母是瑞士社會的小小螺絲釘,在生存之外,把對未來的希望寄託在孩子身上。在全球化人口流動的今日,這些故事情節聽來不陌生。不同時空,不同國度,一再發生。
學習外語這件事是目前的世界潮流,父母時常灌輸孩子一個實用性的概念在內,希望外語能成為孩子往後的利器,贏在起跑點上。父母也常忽視自己在鼓勵孩子學習的這個行為之外,也有意無意透露了其他訊息給孩子,不自覺讓孩子認為語言有優劣之別。

祖國的分界不再

此外,學習外語是否成功,也和喜愛的程度有很大的關係。通常一個東西能學得好,是因為真心喜歡,很少聽聞因為厭惡而學習成功的例子。語言習得的成敗,除了天分這個有利條件外,孩子若能在自身和語言之間感受到情感的連結,這將是一股牽引的力量,領著孩子向前。
在所有移民的家庭裡,也並非所有的孩子都如Nathascha一樣順利地進入瑞士社會而出人頭地;因適應不良而躁鬱的,或選擇歸鄉的孩子也時有所聞。瑞士是屬人主義的國家,必須父母一方是瑞士籍,孩子才有可能擁有瑞士護照。Nathascha在成年後,自行決定入籍瑞士,這是她思想上的一種歸屬,她父親的故鄉已經過於遙遠,心靈無法企及。她也選擇了摒棄原生的語言,傳承給孩子的另一個母語。
她也並非單一案例,在第二代的義大利人中這樣的情形正在發生,所謂的祖國逐漸模糊。多種文化融合產生的新習慣左右著年輕的一代,語言也是其中的一個現象。蛹化後飛舞的蝴蝶,已經脫離了原形,飛向了自己的家。
人,是複雜無比的生物,也必須因著環境做出調整。而人多半也需要精神上的歸屬,找到一個可以從「我」進入到「我們」的熟悉感與安全感,就這樣每個人有所選擇。人群來來去去,創造了不同的故事。有時欠缺,是為了圓滿,每個人各自精彩。
補充【德語關鍵字】:
移民 die Migration
國籍 die Nationalität
孩子 das Kind
護照 der Reisepass
背景 der Hintergrund
所有圖片來源:方常均
編輯:洪崇德
責任編輯:熊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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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年前瑞士還是一個貧窮的農牧國家,現在山上的人富起來了。貧窮線以下的人口大量減少,如何分配資源,如何解決社會問題,如何安身立命,這是每個國家當前的問題。他們是如何創造出一個社會進步和樂的共像?究竟是一個外人眼中的幻想,或者人間真有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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