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2-23|閱讀時間 ‧ 約 15 分鐘

摩登年華:1935年鹿港金銀廳的落成與其年代

過去,鹿港是台灣南北貨物出入口的重要城市,然而,後來陸續發生了幾次大洪導致河道淤塞後,如今鹿港溪竟顯得奄奄一息。日本人來台後索性放棄了鹿港的港,新興的殖民經濟隨之而起的是鄰近城市的崛起;頓時,鹿城迅速的沒落與頹敗。鹿港詩人洪棄生更嘆道:「今猶瓦礫成邱,荒涼慘目也」——這座永遠指向西方的沒落港城,如今與時代錯身,僅留下鄉愁的嘆息。

消逝的港,鄉愁的鹿城

昭和十年,鹿港街
日本統治台灣四十冬後,怎也沒料到,這座沒落港口的命運,後來會出現這款劇烈的改變。四十冬過去了,緊接而來是一個劇烈拉扯的時代。當鹿城居民還來不及揮別舊時歲月,幾年之間,前所未有的摩登市街卻又惹得每個人心意繚亂的。
市區改正的消息,早在幾年前就在街上傳開,鹿城的人們議論紛紛,傳聞工程的重點,將是拆除那條見證河港貿易鼎盛的不見天街。彼時許多仕紳們無不感到憤怒的道著:那將會是一個時代的告終啊!住在五福路[1]彼端的洪棄生,當時更憂心地提筆寫下:「猶幸市況凋零,為當道所不齒;不至於市區改正,破裂闤闠,驅逐人家以為通衢也。」
當時,街上人們無不因此感傷;然而,面對強悍的日本警察,眾人只能無可奈何。
不久,一陣轟隆聲響劃破了原本寂靜的鹿港街,四廓(四處)攏是拆除不盡的屋弄、開拓不完的道路,隨處可見的殘磚敗瓦、木材四散。彼當時,整個鹿港街親像一個大工地,滿佈塵煙,海風緊接襲來,棲居於此的古老靈魂也因此遷移別處。
【到鹿視察】昭和九年六月二十六日,日日新報 「彰化郡鹿港街市區改正。竝街路擴張工事。諸事順調。今已煥然一新。前日竹下知事。其他各部課長。又二十三日。員林街協議會員組團。亦往視察市街。海水浴場[2]。飛行場等至晚八時而歸去。」
昭和十年,鹿港街的拆路拓寬工程陸續完工。過去「樓閣萬家,街衢對峙」的不見天街,市區改正後成為鹿港街中最寬敞的大道,大道的一旁盡是新穎立面的商號店家:布莊、餅舖、南北貨。如今,鹿城的人們得以漫遊在整齊劃一的亭仔腳下,每當夜幕降臨,挨家挨戶的店門口將會亮起一盞盞暖黃光澤的牛奶燈,人們總會因為新奇而群聚,抬頭看著那親像一個個唾手可得的月娘。
對於這些沒落的遺民而言,他們失去了什麼?一座摩登城市的到來,又將如何改變鹿城?詩人洪棄生一生無緣見到此景,否則,可能也百感交集吧?
不見天街於市區改正之後。Photo source:lukang.net

展示台灣:蓬萊米的培植成功與黃慶源商號的崛起

【始政四十週年紀念台灣博覽會誌】 「1935年10月10日上午9點半,台北市公會堂前響起了隆隆砲聲,天空煙花四起。第十六任台灣總督中川健藏緩緩走上公會堂內的舞台,宣布始政四十週年紀念台灣博覽會正式開幕。11時博覽會開幕式結束時,公會堂外再次響起煙火,1500隻傳信鴿振翅高飛;而台灣國防義會的義勇號飛機則在會場上空劃空而過,五色彩紙隨即自天而降,各會場同時開放參觀,立刻湧入大批人潮,場面極為熱鬧…...」
象徵和平的傳信鴿,卻同時與象徵戰爭的戰鬥機同時出現於博覽會開幕式裡——這景色正透露著這一年全世界都處在一個不安頻臨戰爭的邊緣。
昭和十年,總督府於台北城內盛大舉辦「始政四十週年台灣博覽會」,向世人展示帝國治理殖民地的政績[3]。這是日本當時有意將台灣作為「南進政策」的示範性展覽,一方面為了吸引更多外資投資台灣,另一方面有意讓台灣本地資本再往華南與東南亞擴張。這場博覽會,可說是日本當時精心規劃的政經戰略工具(呂紹理,2011:244)。
在博覽會會場,由總督府直接設計承建並展示的「產業館」位於公會堂後方。產業館大篇幅展示了台灣農業科學的成果,其中更以「蓬萊米」的成功培植為重點。蓬萊米在台灣發展的契機,起於1910年代末期於日本本地發生的「米騷動」,米騷動造成日本急需擴大對其殖民地的米糧進口,因此台灣成了重要的米糧供應地 。
大正十一年(1922年),臺北帝國大學(現今的台大)的磯永吉教授與其研究團隊,對於將台灣本土的「在來米」改良成適合日本人口味的米種有了實驗性的突破。這款在台灣試植成功的米,總督府給予「蓬萊米」之名,往後幾年在各地展開了種植的推廣事業。蓬萊米在1920年代後期逐漸取代了本地在來米的種植而更加普及,30年代後出口比例急劇上升,專門供應日本本地市場需求。
當新的米種掉落在蛻變中的鹿港土壤時,又會從中逬出如何的穗浪搖曳?
台灣博覽會宣傳海報。Photo source:維基百科
近幾年,鹿港溪儘管邁入了苟延殘喘之境,然而沿著河岸,在鹿城的西南一隅,一個家族即將搭上時代的巨浪——這個所在,鹿城的人們稱之為「菜園」。菜園連結了鹿城的市場與境外廣闊的農耕地,自清末施世榜引了濁水溪的水,建造了通往八堡[4]的灌溉渠道後,菜園的命運自始與農耕緊繫,其中以水稻為要。
菜園的大地主黃家,世代經農,日治時期家族由黃禮永當家時,成立了「黃慶源商號」。黃禮永當時候出任了台中米穀搬出商同業組合評議員,也在地方協力整頓鹿城西南側的古塚,修建大眾爺廟。頓時,黃家在鹿城成了極富聲望的家族,日益高漲的聲勢如實映現於黃慶源商號如強盾般的立面樣式上。
黃禮永的兩位兒子黃秋與黃俊傑,在接手父親的米穀事業後,1920年代搭上栽種「蓬萊米」的熱潮。彼時適逢台灣米大量傾銷日本的時期,於是黃家旗下龐大數量的佃農開始傾力耕種蓬萊米。然而,稻米最後加工所需的「碾米」機具(土礱間),當時僅有大地主持有;這種「地主同時兼營碾米業」的產業壟斷,讓黃慶源商號透過碾米、賣米在當時獲得了可觀的利潤,因此在短短幾十年間累積了龐大的財富[5]
黃慶源商號的崛起,既非依循傳統科舉路線,也非靠河港貿易起家,在這座仍舊瀰漫著封建階級的鹿城中實屬非典型。就在昭和十年,鹿城進入了前所未有的摩登生活之際,一個雄心十足的計畫萌生於黃秋與黃俊傑兩兄弟之間——他們準備建造一座摩登的廳堂,以彰顯黃慶源商號家族的品味與成就。
戰後的黃慶源商號轉作煤氣業。Photo source : 王麒愷

摩登鹿港,金銀廳的落成

【添種薄荷】昭和十年三月十四日,日日新報 「鹿港街篤農家黃秋黃俊傑兩昆仲。昨年間。將自己田地約五甲。栽植薄荷。兼設置採油工廠。因諸事不慣,又遇收穫期暴風雨數次。所採之油。不過五百餘斤。然尚不屈。本年度更加植至十五甲。幸本年度氣候順調。按五月頃。著手採收製油云。」
昭和十年是個豐收的一年,台灣米出口量達到前所未有的高峰點。前幾年,蓬勃的碾米事業為菜園黃家帶來龐大的收穫,這個站在穗浪頂端的家族,如今腳下這棟住商兩用的黃慶源商號已經顯得擁擠與委屈。於是,一個新的居住藍圖悄然湧現。
擔任天后宮管理人的黃秋,當時正主持著大廟的修繕工程。而後,他延攬了這批廟宇修繕的工班前來為家族打造一座新的住宅,地點就座落在黃慶源商號的後方。當時候得以在鹿城修繕諸如天后宮等大廟的工班,各個功夫無不了得,海內外(泉州、鹿港)藝匠師群聚一堂拼比手路(手藝),彼時前來黃家參與建築工程者可謂名將匯集:名細木作世家李煥美、李松林,雕花施禮、福阿、林謙、王後,小木工王和、能賢,油漆蔡波、郭宏,石雕蔣馨,各個無不是當時鹿城的名門好手。
欲建造之處,原是一塊寬廣的草原,眼前是潺潺細流的鹿港溪,溪的周遭環繞的是一塊塊的耕田。徐徐而來的南風,竟帶著清爽的味道。
這項建築工程無非是各家好手展技的絕佳舞台,碾米世家給予眾藝師們無限的創作空間之際,卻也提出兩項限制:「一是廳堂作為空間,二是空間必須摩登」。這種處在傳統形式與摩登創作之間,無非是要在兩個極端之間找尋答案,是個簡單卻困難無比的命題。然而,當時年僅20來歲的年輕細木作藝師李松林,卻在廳堂中大膽的勾勒出三面前所未有的格扇。
當時罕見的簍空雕法,結合了東西方文化的圖騰,分別刻落在一面貼金箔、一面貼銀箔的厚木上,兩面之間夾著畫有精美字畫的絹布。此外,這三門格扇有巧妙的活動機構設計,能夠隨時搬移以符合不同場合使用。這項絕妙的格扇設計,若不是出自初生之犢的李松林之手,怎來摩登?怎來前所未有?
「遠大望兒孫,垂勳銘竹帛。」黃俊傑細細念道。
「若無,就喚伊叫做——金.銀.廳。」黃秋道。
昭和十年,金銀廳的落成實如其名的金碧輝煌,這空間象徵的是一種全新的生活想像:採光休憩避雨三者兼具的四面迴廊、可隨時變化格局的室內空間、大器的重簷歇山頂與迎賓玄關...金銀廳無非為蛻變中的鹿城添上了一股優雅的摩登年華。 
金銀廳。Photo source : 鄭培哲
金銀廳內部。Photo source : 漢聲雜誌第11期
甫落成的金銀廳,處處是聞起來讓人心儀的木漆味,排列得緊緻有序的地磚,又暖又黃又紅的亂中有序。頭頂上是薄木板做的折上格天井,玄關吊著一盞牛奶燈,盡是最新潮的樣式。猴囡仔繞著迴廊一圈一圈奔跑的嘻笑聲,序大(長輩)們穿著馬褂長袍愜意的坐於廳堂中有說有笑。此刻,金碧輝煌的金銀格扇上,掛著一幅大大的「壽」字。
「來喔!眾人趕緊來門前集合喔。」
許讀醫生[6]已經架好相機,喚著眾人來到戶外,待所有人都坐好後,許桑按下快門線後,迅速跑到家族的陣容中。
「喀嚓!」
那一刻,空氣中仍瀰漫著一股清香的薄荷味,暖陽灑落在這個如幻似夢般的廳堂前。寫真將家族以及眾人身後的金銀廳永遠留住在1935年中,那個戰爭之前的摩登年華裡。
金銀廳前的家族合影,上排右二為許讀醫師,二排右五起為黃俊傑、母親、黃秋。Photo source:王麒愷

後記:一段拆出來的鹿港米業史

2015年初,鹿港菜園里的黃慶源商號在幾夜之間遭到拆除。這座見證日治時期地方世族因為碾米事業發跡的建築,幾年前家族將土地產權轉賣後,新地主對於土地使用有了新的目的,於是一段歷史就在短短的幾夜裡「嘩然」一聲,逝去了。
當時在黃慶源商號的後方,仍有一座建築以謎樣般的姿態存在,據說過去是家族的祭祀廳堂與宴客之處。它的落成,正是在黃慶源商號碾米生意最發達之時,那時家族用盡財力、請來了四方最好的工藝匠師前來建造,其中最時髦的,無非是廳堂中的「金銀格扇」。這座三面格扇正面貼金、反面貼銀,金面為平時祭祀與宴客時用,銀面用於喪事,華美的雕工融入了東西文化的圖騰,這座廳堂的落成當時候在鹿港是件大事,後來人們總稱呼這裡為「金銀廳」。
黃慶源商號遭到拆除後,位於後方的金銀廳瞬時成為下一座拆除的對象。當時,民間發起了金銀廳搶救行動,而阿愷也參與其中,這段至今尚在發展的保存運動影響了我往後的思路,包括看待歷史、看待人、以及看待城鎮中的建築與街道。
黃慶源拆除一景。Photo source:王麒愷
黃慶源商號的拆除,以及後來金銀廳保存運動的進行,讓我有了探究這段日治時期鹿港歷史的動機,特別是本篇尚未詳細琢磨的「彰化米業空間史」。更重要的是,保存運動過程中所遇到的各種衝突與矛盾,後來都成為了我持續探詢的問題:
「究竟為什麼要保存一座老建築?」
「這段過去的歷史在今天的意義是什麼?」
鹿港金銀廳的故事,投射的是殖民時期台灣米業史的一個重要縮影;這段歷史,也將反映於我們今日吃的那碗米飯當中。自此,金銀廳與我們有了最初步的一個連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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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五福路,又稱「不見天街」,今中山路,是清河港時代鹿港重要的商貨大街。五福路長約五里,是一條略成彎月之形的街道,由南向北,分為五個街廓。北段有順興街、福興街,中段為和興街,南段有泰興街、長興街(五街,是為五福)。各段貨市也不同,北段靠海港的順興街,賣的以魚脯之類的海貨、南北貨為主。到了近中心的福興、和興街,則是絲、布、染業、藥材業的集中區,高級昂貴店家的所在(引述自李昂《看得見的鬼》,2011:79)
[2]隨著鹿港四廓市區改正逐漸完工,港口沒落後的鹿港自此有了前所未有的摩登生活,依據《日日新報》在昭和十一年(1936)六月三日的報導,當時候鹿港的海水浴場盛大開幕,過去用來貿易、經濟生產的「海洋」,如今有了新的使用邏輯,那就是「休閒」,海水浴場的開幕見證了鹿港摩登時代的到來。
[3]1853年,受到美國黑船叩關之後的東亞群島終結了幕府鎖國時代,隨之而起的明治維新,一個新興的國家「日本」由此而生。日本開始以自身文化與西方現代性進行對話(如萬國博覽會的參與及舉辦),同時也展開了其在東亞的版圖擴張。1895年,日本戰勝了古老的清帝國後,在馬關條約取得了對台灣的統治權,這塊殖民地的取得無非象徵著日本將與同世代的西方「帝國」並列,於此,日本對台灣即展開了這段長達半世紀,在現代化國家底下的知識治理(殖民)脈絡裡。
[4] 彰化平原的農業發展,清領時期由民間發起的八堡圳絕對是那重重的一筆。來自福建泉州的施世榜自籌經費,水圳引了濁水溪的溪水,分作八條支線將灌溉水輸送至整個彰化平原,而八堡的其中一堡「馬芝堡」,灌溉的正是今日的鹿港、福興與秀水一帶。水圳的開闢無非增長了彰化平原水耕的發展,但開闢水圳背後,卻也是一段少數人爭奪、壟斷眾人生產(生計)的開始。
[5]日本統治台灣後,官方對於米業也積極展開壟斷性的政策,諸如對「水」的控制(例如成立水利組合,以及建造嘉南大圳等)、米穀檢查、肥料管理(蓬萊米相較在來米需要更多的肥料才能種植)、限定品種、修建農業倉庫(1920始設立,彰化市內於1925年興建農業倉庫,鹿港街於1935年興建穀倉,農業倉庫條例正是官方欲和民間碾米廠搶奪精米事業)等,諸多政策讓日本官府與台灣民間產生了新的產業張力(參考自凃照彥《日本帝國主義下的台灣》,1994:87)。
[6] 許讀醫生。許讀在五福街上經營著「長源醫院」,娶有黃禮永之女,喜好攝影,因此在1930年代於金銀廳中留下多幅珍貴的家族沙龍照。許讀先生之子許蒼澤,後來亦成為鹿港戰後重要的寫實攝影家。
參考文獻
  • 洪棄生《鹿港乘桴記》,收錄於國立台灣文學館出版之《洪棄生集》,程玉鳳、陳光瑩選注。。
  • 矢內原忠雄(1985)《日本帝國主義下之台灣》,周憲文譯,台北:帕米爾。
  • 涂照彥(1994)《日本帝國主義下的台灣》,李明俊等譯,台北:人間出版社。
  • 施添福等(2000)《鹿港鎮志-地理篇》,彰化:鹿港鎮公所。
  • 王良行等(2000)《鹿港鎮志-經濟篇》彰化:鹿港鎮公所。
  • 呂紹理(2011)《展示台灣:權力、空間與殖民統治的形象表述》,台北:麥田。
  • 李昂(2011)《看得見的鬼》,台北:聯合文學。
  • 陳姿君、施佩君等(2015)《再現金銀廳特展導覽手冊》,鹿港:社團法人保鹿運動協會。
封面圖片來源:阿愷
編輯:熊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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