矽谷北灣大火：焚燒中的葡萄酒故鄉

這星期全美國持續的最大新聞，就是矽谷北灣的燎原野火。這場大火從星期日晚上開始燒，到現在星期五晚上寫這篇文章的時候已經知道有36人罹難。 更恐怖的是目前還有一百多人失蹤。已經整整五天了，火勢只控制了三成。 星期一一大早出門就聞到那股小時候在田野間燒稻草的味道。儘管距離一百二十公里，矽谷的天空仍是灰濛濛一片。矽谷很少有看不到藍天的的日子。 整個星期大家都不敢大口呼吸。來了美國這麼多年終於看到美國人也開始帶口罩。這裡的新聞媒體都把矽谷形容是北京。

野火燎原的北灣跟科技無關，可是它卻以葡萄酒出名。全美國百分之八十五的葡萄酒都產在這裡。北加州葡萄酒的產量排名世界第三，僅次於義大利和法國。很可能昨天晚上你在台北宴會桌上喝的那杯浪漫紅酒就是來自北加州。

記得高中上地理課的時候讀到過，地中海型氣候最適合葡萄生長，也最適合人居住。大學聯考還曾經考過，除了地中海之外，世界上哪兩個地方也是屬於地中海型氣候，其中之一就是舊金山以北的 Napa，也就是這次大火燎原的矽谷北灣。

地中海型氣候的特色是冬暖夏涼，陽光充足雨量適中。這裡冬天不下雪，夏天不需要冷氣。更重要的是它屬於山谷氣候，早晚多霧，使得葡萄樹終年保持濕潤。但是人類改變了氣候，潮濕多霧的中海型谷地現在竟然也變成了乾柴烈火的火葬場。這裡將不再浪漫。

美國的房子都是木造，房子的四周又圍繞著很多樹木。當野火伴著強風從四面圍燒過來時候，蔓延的速度超過快步行走。很多居民在看到火光後只有幾分鐘逃生的時間。星期日的大火發生在半夜，很多人是被燒到院子的火光照醒才倉皇赤腳穿睡衣逃走。年紀大的或行動不便的往往成為第一批罹難者。

Napa 因為氣候宜人， 居住在這裡的多半是退休的老人，這也是這次大火這麼多人失蹤或罹難的不幸原因之一。

被大火燒過的住宅區就像經過核爆一樣，地面上幾乎沒有站立物。消防隊員在清理火場的時候赫然發現有人死在盛滿水的浴缸裡，也有人死在燒焦的車子裡。僥倖生還的人說四面都是追趕的火舌，眼前全部是濃煙密布，根本搞不清方向。沒有人知道哪裡是生路哪裡是死路。有人開著車子試圖衝越火牆，只是衝錯方向，白白連人帶車送進火葬場。逃命的時候沒有策略，只有運氣。

洛杉磯時報的頭條新聞是一對老夫婦試著開車衝出火場，發現四面全部被火舌包圍已經無路可逃。他們看到路邊住宅有一個游泳池，兩人在冰冷的水中擁抱等待了六個鐘頭，看著大火在他們四周焚燒。大火過後，他們一無所有，但是保住了性命。這是星期日深夜的事，當時的氣溫只有攝氏5度。

CNN 今天的頭條是另一對情況相似，卻沒有那麼幸運的老夫婦。他們的孩子遠從外地趕回來慶祝父親七十五歲生日，半夜裡他們被遠處的火光照醒，當時情況並沒有那麼危急，他們有足夠的時間可以收拾重要物品從容逃生，可是突然強風吹來一個火球，墜落在他們的院子𥚃像汽油彈一樣爆開。短短三十秒之內整個前院已經變成一片火海，於是一家人分別開著兩部車倉皇逃生。跟在後面老夫婦的車被一顆倒下的燃木阻隔，被迫回頭潛入隣居後院的游泳池裡。大火捲襲而過，老先生保住性命，但老太太卻不幸遇難。

森林野火最難預測的就是燃燒的行徑，一陣強風可以把燃燒的火星和草球吹向天空，跨越河流跟百米寬的高速公路，引燃對岸的乾草。由於火場會產生強烈的旋風，風向完全不可預測，所以火苗擴散的方向幾乎是三百六十度。 這種情況下沒有所謂的隔岸觀火的僥倖，只要眼睛看得到火舌，你都有可能成為下一個罹難者。

1991 年，舊金山東邊的奧克蘭山區也發生了當時全美國史上最慘重的森林大火。幾千戶居民開車在狹窄的山區跟急速蔓延的大火賽跑，但是跳耀的火舌就像是個頑童拿著點火棒，到處煽風點火，從一棵樹梢跳到另一棵。很多人在上游逃過一劫，可是當車子沿著蜿蜒的山路衝到山下的時候，跳耀而來的火舌已經捷足先登，搶先擋住前面逃生之路。火舌蔓延不會跟著蜿蜒的公路前進，它們可以翻山越嶺走直線插隊。就這樣，大火過後，清理火場的人在山路的出口發現好幾輛還載有乘客的燒焦的汽車。

面對森林大火，打火弟兄們的策略並不是滅火，而是點火。森林野火除了杯水車薪只能在白天執行的空中滅火之外，地面滅火必須完全仰賴人力。消防隊員不可能背著水上山，所以唯一可以執行的策略就是防止擴張，他們必須在火星所及範圍之外清出一條防火巷，然後點火把隔絕出來的一大塊森林在可控制的情況下先逆向燒掉，這樣大火燒過來的時候自然就沒有燃材可以延續。

可是跨山越嶺綿延幾十公里的火線，需要投入大量人力。全加州森林防火隊員大約一萬人，現在已經全部二十四小時投入戰場，五天以來他們不眠不休地打一場不知道何時才能打完的仗。當然每次面對大規模的燎原野火，都難免有消防隊員殉難。

火場外圍的居民自動自發無條件提供打火弟兄的三餐， 並且開放自家多餘的房間，為無家可歸的災民提供暫時庇護，以及收養沒有主人的寵物。在火苗已經完全熄滅的地區，警察准許居民回家查看遺物。一位居民在廢墟灰燼中找到他母親的遺骸，有人在廢墟中找到燒掉一半的兒時全家照。他們很多人除了身上的衣物，其他一無所有。包括親人。

這一場大火燒出了悲劇，燒出了可貴的人性，也燒出了一個川普政府不願意承認的真相。

大家應該都記得視窗 Windows XP 那張綠草如茵白雲悠悠，讓人看了就只想終生墮落的畫面吧？那是全世界被人瀏覽次數最多的照片，那就是在這次大火燎原的 Sonoma 拍的。可是這樣一個綠油油的地中海型氣候的山谷，怎麼可能變成乾柴烈火的焚場 ?

這背後真正的元兇是氣候變遷。星期天晚上時速高達七十公里的狂風和吹落的電纜線所造成的火花都只是幫兇，突變極端的氣候和繼續製造二氧化碳的人類才是元凶。

加州連續三年的極度乾旱，造成一億多棵樹木死亡，綿延幾百公里的原野變成枯黃一片。 去年從五月到十一月矽谷沒有下過一滴雨，加州的水庫都乾涸見底。政府於是頒布緊急法令：不准洗車、不准澆花，違規一次罰鍰五百美元，屢犯屢罰，罰款次數沒有上限，就這樣連我家裡後院的幾棵二十多年的樹也都枯死了。很多人家裡的草皮枯死，只好改換人工草皮，嘲諷的是，隨之而來的卻是加州有史以來雨量最瘋狂的一個冬天。

冬天過完了，水庫滿了，也出現裂縫，必須緊急疏散二十萬人。矽谷山上出現了前所未見的土石流和直徑長達三十米的巨型天坑。暴雨過後，優勝美地國家公園的瀑布出現了史無前例的奇觀美景。限水的禁令取消了，人們可以恢復澆花洗車和游泳，但是已經枯死的草原和一億多棵樹木不可能復生。接著又是今年連續第三年六個月不下一滴雨的乾旱，今年九月矽谷連續三天氣溫高達攝氏四十四度，破了空前紀錄。那些死去的樹木變成耐心等候星星之火的乾柴。

當所有條件都具備的時候，燎原之火就無法避免。這些條件都只是幫兇，不是元兇。

大自然的程式裡面已經預埋了伏筆作為反撲，如果人類不能遵守它所預定的法則，這些處理例外的演算法就會啓動。

全球暖化科學的指標採用的年平均溫，可是平均溫無法反應氣候極端化。夏天的酷暑冬天的酷寒各走向極端，但平均值不會改變。矽谷連續三年都是六個月不下一滴雨，但是一年的雨卻在幾天之內下完，這也是旱與雨的極端化，平均雨量也不會改變。試圖逃避現實的政客，就試著從平均值上找尋脫身之道。連續三年的乾旱讓樹木大量死亡，隨之而來瘋狂的暴雨，可以扳回雨量的平均值，但不能扳回生命。這些枯木乾草現在都成為枕戈待旦蓄勢反撲的燃料。

科技只能帶給人類生活的方便，但是無法改變人類的固執與無知。科技不能拯救大自然，甚至擋不住一把野火。野火發生的時候，即使在這個科技最先進的地方，在最前線作戰的打火弟兄還是必須依靠雙手、斧頭、鏟子和十字鎬等十八世紀的原始武器來對抗。抱歉，Google 和 Apple 在這方面一點都幫不上忙。

當大自然決定必須反撲改變常態的時候，人類又回到了原始時代而脆弱不堪。文章寫到這裡打開電視，現在已知死亡人數已經攀升到40人，失蹤人數仍近百 ，房屋全毀六千棟。這場大火估計還要繼續延燒一星期。

酒莊燒掉了可以重建，溫和的地中海型氣候改變後卻再也長不出葡萄樹，再也釀不出葡萄酒，也不會再有浪漫。

這是一個民眾用手機拍下來這次大火開車逃生四分鐘的短片：

這是一段 1991 年奧克蘭山區大火的六分鐘短片，可以看到人們瘋狂開著車在火舌間四處流竄的畫面：

封面圖片來源：wikipedia@CC BY U.S. Department of Agricultu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