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身分證和健保卡讓我可以享有勞保健保、辦手機和信用卡,也讓我得要乖乖繳稅。刑警從手機系統業者那裡問到的就是這個身分,相關紀錄應該乾乾淨淨,什麼麻煩也沒惹過。
這個全新的身分如此這般成了我的一部分。這個身分的名字很普通,沒什麼特色,我想不大可能恰巧和我的本名相同,不過倒也沒什麼不合適的感覺。畢竟如果沒有臉上的這些疤,我也就是個長相沒什麼特色的普通人。
一晃眼過了兩年。
三個多月前,元旦清晨,我做完例行的重量訓練,沖過澡,走向酒館。
跨年夜的夜店裡客人多、事情雜,我留著幫忙,凌晨三點左右才進健身房;為了節省時間,暖身後略過例行的半小時慢跑,直接開始做胸大肌的重量訓練。
健身房營業到半夜十二點,接著是清潔人員的打掃時間,為了不要遇到人,我平常大概兩點之後才會用老闆給的鑰匙開門入內。固定的訓練大約得花兩個多小時,再洗個澡,健身房六點為會員敞開大門前,我已經悄悄離開。
歐式lounge bar、日式居酒屋、藝文咖啡館、平價熱炒店,夜店後方的巷弄裡有不少這類店家。這些店家大多下午開門,持續營業到凌晨時分,替晚上到這一區的顧客提供填滿肚腹的食物,或酥麻腦袋的酒精。
凌晨兩三點,人潮漸散,這些店家大多會在四點之前陸續打烊。到了清晨六點左右,巷弄裡還亮著燈的,只剩下我要去的這家酒館。
這家酒館音箱流洩出來的不是舞曲或沙發音樂,而是藍調和經典搖滾,牆上螢幕播放的不是球賽或美食頻道,而是老電影,尤其是黑白片。這類音樂和電影很合我的胃口,加上酒館清晨六點才打烊,所以我結束訓練後,常會到酒館喝兩杯酒,再回地下室睡覺。
酒館不大,唯一的酒保是個美女,從臉蛋到身材都無可挑剔。酒保曾經對我抱怨,說店裡常見的大量男性顧客都只看到她的外貌,品不出她調酒的獨到滋味;我雖然點頭附和,但因為從沒喝過她的調酒,所以也無從確認她的技術究竟多麼出色。
不過,我倒是知道酒保另一項鮮為人知的技術。
平常這個時段酒館裡已經沒有客人,將店裡清理得差不多的酒保大多獨個兒坐在吧檯聽音樂或看老電影;但那天我走進酒館時,發現裡頭桌椅混亂,還有個女客趴在吧檯,頭埋在手臂裡,看起來已然熟睡。
「要幫忙嗎?」我站在門口。
酒保從一張桌子旁邊抬起頭來,看看我,再看看四周,把抹布朝桌上一扔,「算了,我先休息一下,待會兒再說。」
我坐上高腳椅,酒保回到吧檯後頭,洗了手,俐落地鑿下一塊冰角,倒了三指高的十二年波莫給我──我每次來都點相同品牌的威士忌,她早就已經放棄向我推薦其他酒款和調酒的念頭。
「一群來店裡跨年的客人剛走;」酒保替自己倒了水,一口氣灌下半杯,「點了不少酒,但沒有人好好品嚐,個個比快,好像在比賽跑百米,酒品又不好,吵得要死。」
「下回休息?」耶誕節、跨年夜這類時段,都是這一區最熱鬧的時候,我在夜店工作兩年了,很清楚客人鬧起來是什麼景況。酒保嫌太吵,下回遇上這種日子,乾脆不要開店吧?
「不成;」酒保笑笑,「這只是發發牢騷,我才不跟鈔票過不去。」
我笑著啜了一小口波莫。泥煤的煙燻味道在舌面上散開,滑進喉頭,在胃部燃起一點點暖意。
「剛被吵暈了,來看部老片子調整心情吧;」酒保拿出一張DVD,「我有先見之明,準備了默劇。」
7.
酒保選的是卓別林作品《淘金熱》。故事的時空背景設定在廿世紀初期,當時有人在美國阿拉斯加的河川裡發現黃金,吸引大量懷抱發財夢的人潮湧入。
卓別林的編劇一向充滿嘲諷卻又帶著同情,動作看起來隨意輕巧但其實精準無比,加上輕快的鋼琴伴奏,讓這部九十年前的老電影,如今看起來仍然充滿趣味。
電影播了一半,我喝完一杯波莫,剛才靜靜看著電影的酒保一面幫我倒第二杯,一面道,「跨年的客人就像那些淘金客一樣,一窩蜂地出現,以為會在這裡發現讓這段時間變得光輝燦爛的某種東西;他們沒想過,其實假日就該放鬆休閒,不是揮霍精力,嘖嘖。」
倘若大家不在假日出門消費,酒館大約也就甭開了;這是服務業工作者的兩難,我知道這和剛才一樣,只是酒保的牢騷,接過酒,點頭道謝,沒有說話。
「而且你看,阿拉斯加冷得要死,一直下雪,路也難走,不但會遇到熊啊狼啊之類的野獸,還得和其他淘金客你爭我搶;跨年夜的人潮也一樣,讓附近的交通塞得亂七八糟,喝醉了可能會出事,還得和別的客人搶位子。」酒保沒停下嘮叨,「而且剛才那群客人,在酒館裡吐得一塌糊塗,你來之前我才剛收拾好,臭死了。」
攝影:吳政樺、臥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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