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唐澄暐
帕納大師和惡魔做過交易,換來了一時的青春與愛情,付出的代價卻是愛情的結晶——女兒薇倫蒂娜一旦滿十六歲,就要交到惡魔手上。眼看三天後就是她的生日,一個有望逆轉局面的神秘人此時意外現身相助,並在帕納大師腦內的「想像館」與惡魔一決勝負。但這裡的勝負卻是帕納大師和惡魔的說故事比賽,聽的人不只判定了雙方的勝負,同時也會決定了自己要怎麼走下去。
讓我們從電影故事中的時間先後,來看看故事比賽是怎麼開始的——這段帕納大師的親身經歷,同時也說明了「故事」這東西是怎麼在時空中演變的。
「因為人的訴說,這個世界才得以存在」,這是我們一開始(據說是幾千年前)看到帕納大師抱持的信念——而且「一開始」是對我們觀者而言,在帕納大師的世界觀裡,「一個故事支撐著整個世界」是不變的真理,以前是如此,未來也將是如此。但惡魔帶來了另一種世界觀——物質世界存在於人的訴說以外,而且他當場證明了,就算說故事的人全部無法開口,世界也沒有消失。這情況就有如天動說遇上地動說、創造論遇上演化論一樣,後者出現時一度直取核心地崩壞了前者的世界觀。但帕納大師很快就調整了自己的信念,認為「世界沒有消失,是因為還有別人在他處說著故事」。一方面他維持了「世界由故事所支撐」的信念,但同時「一個故事就足以代表全世界」的信念也開始崩解。
惡魔是非常狡猾的。他知道信念很難正面對決,就像我們要說服別人別再迷信時,人總是可以不停找到巧合、暗示、預兆來重新說服自己。他極其聰明地讓帕納大師獲得永生,利用時間來消磨他的信念,讓他親眼見證自己的那套世界觀,是怎麼隨著時間被越來越多人遺棄。
在電影開場的現代世界,帕納大師會乏人問津而落魄極致的理由,或許可分成兩個。一個是知識與權力的分散,如今到處都有人能訴說並交流自己的故事,各地都有分眾的小小山頭,不再有強大的單一權威故事能宰制世上所有人。另一個是帕納大師的信念本質:自從惡魔崩壞了他的世界觀,他跟惡魔就展開了一場說故事對決,爭取聽者接受自己的信念。惡魔要人順服現實並從中獲得安全感,而帕納大師則希望人拋開當下,接受更高層次的挑戰。活在當下的我們,應該都很清楚帕納大師這套如今不太吃香(或許以前也是,但人們沒那麼敢直說)。
電影的開頭其實就能嗅到這種氣氛。對第一個闖進帕納大師想像館的醉漢而言,其實帕納大師和惡魔提供的想像都很過時。他們都是從幾千年前活到現在的人,敘事手法都極其落伍,惡魔的故事會勝出,頂多就是人們不覺得提升層次還能幹麼,而比較想活得安逸,這樣而已。
不過反過來說,只要故事講得夠巧妙夠吸引人,這種局面也不是不能翻轉。以塔羅牌「倒吊男」形象登場的東尼,一開始就暗示了他有反轉整個局面的能力。後來觀眾會知道,他就是一個通曉整個遊戲規則的騙子。他有辦法把帕納大師那套苦行僧的故事包裝成時髦誘人的自我提升之旅,讓惡魔的物質誘惑瞬間變得老土,也讓帕納大師幾乎有機會翻盤贏過惡魔。
有故事創作經驗的人觀賞《帕納大師的魔幻冒險》到此,除了感嘆導演
泰瑞.吉蘭的想像力和流暢安排之外,或許也會訝異於他如此通曉「說故事」這門技藝的精髓。在帕納大師的舞台上,他用典雅但徹底不合時宜的舞台劇美感,展現出一個老套故事若被人遺棄,是會卑微到幾近可恥的地步。進了帕納大師的想像館之後,更能從那些想像物體的布局,看出帕納大師的敘事有多陳舊——還沒看出想像世界裡有什麼美好,帕納大師就馬上以訓誡意味濃厚的形象從天而降,並期待故事裡的人能夠出於崇高心靈而選擇他的故事結局——結果就跟那種行文結構混亂、敘述笨拙又自以為高人一等的說教一樣,一點吸引力也沒有。
接著,導演又呈現出包裝故事是多麼強大的一種騙術。帕納大師的故事說來說去就是那一套,但東尼硬是有辦法從裡到外把它包裝成另一套演出。他把老式的舞台花草佈景換成向後延伸變型的黑白格子,因為在當代人的視覺中,只有後面這種透視法才能讓觀眾產生前後距離的錯覺。東尼的招數基本上都像這樣——帕納大師那套破舞台只能騙騙古代人,而東尼卻很清楚現代人怎麼上鉤。他會和路人搭訕裝熟再進入主題。他會在路人以為要捐錢的地方故意叫他們拿錢,先吸引了大家再慢慢灌迷湯。他不會像帕納一樣只知道說自己的故事有多棒,而是讓觀眾以為自己有潛力。他知道那些貴婦在期待的,是有個機會能讓自己比其他貴婦更高一級,所以他懂得在貴婦之間製造優越感和競爭心理。東尼拚了命讓進入想像世界的貴婦們有投入感,不急著讓她們判定好壞,而是順著她們的意偷偷灌入自己的話,最後只要輕輕推一把,就讓她們自己走上了他要的路——也就是帕納大師那個刻苦無聊的結局。但我們再看下去,又可以看到沒了東尼撐腰的故事瞬間會變得多尷尬可笑。
寫作故事的人看到東尼的話術逐漸壓過惡魔,實在很難不為此心驚。泰瑞.吉蘭是如此清楚故事可以怎麼好、怎麼壞,甚至還用自己的電影劇情講述這門技巧——而且,即便只是談「說故事」而不去鬥智鬥力,他還是可以把它講得精彩絕論,而且讓人猜不出結尾。
或許可以說,他對「說故事」的了解,就像電影裡的東尼一樣,實在是把帕納大師和惡魔的這場賭局摸透了。東尼甚至還發現,自己只要不選擇誰的結局,他其實可以永遠地活在自己想像的故事裡。而且故事不結束,比賽永遠沒有結果,帕納也就不用把女兒交出去,可以說是對惡魔以外的所有人都有好處。這也就是為何惡魔無論如何都得把東尼從他的賭局中抹除掉,因為這傢伙發現了擺脫這遊戲的最簡單規則——不做選擇,就有了自由。
電影裡最後一個想像世界之所以混亂不好懂,或許是因為東尼、薇倫蒂娜和知道東尼底細的安東三個人一起擠進想像館的緣故,但這一段卻十分精彩。首先,愛上東尼的薇倫蒂娜依著他築起了缺乏真實感的浪漫兩人世界,但東尼有他自己的想像——習慣自欺欺人的他,居然可以在帕納大師的想像館裡,按照自己謊造的自我形象打造出無比逼真的世界,在那世界裡他有錢有勢、名聲良好,又有薇倫蒂娜在身邊,而且他絕不會做出選擇,所以能永保自由。安東的想像世界雖然貧瘠到沒有存在感,但他手上卻有可以揭穿東尼謊言的證據。一旦真相大白,東尼的逼真世界就開始崩裂,心碎(也因為父親從未說明真相而憤怒)的薇倫蒂娜,索性選擇了惡魔的故事安排,讓自己從賭注變成了惡魔的決勝分,並徹底消失在帕納的想像館中。
但惡魔卻覺得這樣的勝利不夠滋味,反而向帕納大師提議,用東尼的死來換回薇倫蒂娜。畢竟這是帕納大師自己的腦內,要變個把戲玩死東尼並不難,但惡魔這時才揭露遊戲的真諦:一個人選擇帕納大師或惡魔的結局並不意味生或死,兩人從來也不是善與惡的對決,就只是誰的故事比較吸引人而已。選擇哪個結局,也就是聽完了那個故事然後帶著它繼續往前走——就跟我們這些電影觀眾一樣——但走到哪,連惡魔自己也不知道。
所以看起來殘酷的故事到了最後,還是放了帕納大師一馬。不知女兒去了哪裡的帕納大師,在自己空白的故事中放棄了選擇,而回到了現實。他發現薇倫蒂娜還幸福地活著,只是自己不應該在她的故事裡。最後,帕納大師的舞台已經小到只能擺在桌上玩,讓經過的人買回家自己演——他徹底交出了用一個故事支撐整個世界的權威,讓每個人自己去說自己的故事,一同撐起這個世界。雖然好像比開場更卑微,但至少輕鬆自在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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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澄暐,小說家、譯者、專欄作者。從小喜歡日本怪獸電影,並展開各種以怪獸為核心的創作。
作品包括紀錄片《大怪獸台灣上陸》、談二手奇書的書介《超復刻!怪獸點名簿》、短篇小說集《陸上怪獸警報》;翻譯作品有《怪獸大師圓谷英二》等。另有散文刊載於「未來復古」網站。目前於SOSreader網站連載長篇小說《鬼島浩劫:蔣公銅像的復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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