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2-10|閱讀時間 ‧ 約 31 分鐘

《水底情深》The Shape of Water 包裝在浪漫愛情故事的新價值與新信仰

《水底情深》The Shape of Water 是墨西哥導演 Guillermo del Toro 的 2017 年新作,已獲 2018 金球獎的最佳導演和原創配樂,也獲得 2018 年第九十屆奧斯卡獎的十三項提名,包括最佳影片、最佳導演、最佳女主角、最佳男女配角、最佳原創劇本(編劇是 del Toro 和 Vanessa Taylor)等等。
《水底情深》是個「人類與人魚」的浪漫成人童話,有愛慾、有暴力、有權力鬥爭、也有緊張懸疑。只是,如果只看故事的表面,把它當成是個「真愛無敵的跨物種之戀」,可能就小看 del Toro 的野心。畢竟,這部能讓眾多批評家捧上天邊的電影,如果中心主旨只有「真愛無敵」,那也太過單薄也收買不了全部人心。我想所有的成人應該都明白,世間愛情其實大多難抵時間的流逝。於是,《水底》應當不只是個純粹感官享受的膚淺成人童話,在真愛無敵之外,肯定還隱藏某些足以撼動人心的訊息。
Photo Source: SlashFilm  是綠色,還是藍綠色呢?
Photo Source: SlashFilm 是綠色,還是藍綠色呢?
由電影中的電影,也就是《水底》中的《路德的故事》(The Story of Ruth, 1960)細細探究之後,肯定會發現,del Toro 真是個細膩高竿的故事家(導演與編劇),能將理想與革命委婉地包裹在一個看似簡單的愛情故事裡,讓觀眾在毫無察覺意識之際,默默地服下他的革命童話,無形地被洗腦,也靜靜地進入他的顛覆、改革、與重建。
《水底情深》不只是個關乎愛情的浪漫成人童話,還是個野心勃勃的慎重宣言,傳遞著 del Toro 醞釀多年的新思維、新價值、與新信仰(他曾說過小時候看完 1954 年的《黑湖妖潭》Creature from the Black Lagoon 之後,就渴望這個故事能有另一種物種之戀的幸福版本)。只是,如果《水底》的主旨不只是「真愛無敵」,而是飽含「新價值與新信仰」的現代寓言,那些價值與信仰,會是什麼?

King vs. God

先來看張劇照,堪稱是整部影片的核心精神,也是 del Toro 的信仰宣告:什麼才是正道與王道,哪些又是邪說與異端。在這張劇照裡,有三個主要角色,一位是在螢幕左方的摩押王,另外兩位則是在劇院中間的人魚水怪(Doug Jones 飾演,人魚沒有名字,僅被官方稱為「資產」,之後的討論都簡稱「人魚」),和想帶他回家的女主角 Elisa Esposito(Sally Hawkins 飾演)。
Photo Source: IndieWire 「乖,一起回家吧。。。」背景是1960年的《路德的故事》
圖中的戲院,是 Elisa 居所樓下的古典影院,平日播放鮮少人看的二輪片。《水底》片頭開始介紹故事場景時,鏡頭從 Elisa 的樓上一路帶到樓下戲院,當時戲院螢幕正在播放的電影,就是《路德的故事》。
後來,在《水底》的 2/3 處,在人魚由 Elisa 的居所走丟之後,Elisa 就是在這樓下的戲院找到他,當時,正在播放的電影,也是《路德的故事》,也就是上面這個畫面:片中的摩押國王盛氣凌人地望著前方,而螢幕外的人魚,曾有一刻張開雙手驚訝地與之對望(在 Elisa 推門進戲院之時)。
這是個國王與人魚的對望,也是兩套價值與信仰的對立與較勁。只是,是哪兩套價值觀與信仰呢?再者,誰正誰邪,又誰輸誰贏呢?不如,就先由《水底》的故事細節開始了解。(不過,此刻若是你已經讀過《舊約》,也知道《路德記》,或許已經就知道答案了吧。)
Photo Source: SheKnows 「來顆水煮蛋吧,下次帶唱盤來一起聽音樂。」

那些被遺忘的邊緣人

1. Elisa 的姓 Esposito,已經透露出關於這位主角的屬性:被遺棄的社會邊緣人。Esposito 的字源是 expo-,與英文裡常見的 expose, exposure, exposition 類似,都屬同一組意思:「擺在外面,陳列在外」甚或是「被擱在外,丟到外面」。根據《水底》的故事,Elisa 出生之後,就被丟在河邊的水草裡,因為曾經歷不明傷害,頸上還留下左右各三的紅色傷痕。(「出生之後就被丟在水邊」,讓人不禁想到另一號聖經人物,摩西。不過《水底》並沒有引用摩西的故事,當然也就不能亂搭瞎討論。)
為什麼 Elisa 會是個被遺棄的社會邊緣人呢?1) 她是個能聽不能語的啞巴,2) 她是由育兒院帶大的貧窮孩子,3) 她僅是個社會低階的清潔員。她沒有可以拿來賣錢的姿色,即使有舞蹈的才華(踢踏舞),也僅能自娛或與隔壁鄰居分享。
雖然是個非常邊緣且幾乎被遺忘的「他者」(殘障弱勢),遠遠脫離社會的主流正道,Elisa 卻安份規律地過著每一天(撕月曆、煮雞蛋、泡澡、與高潮),靜靜搭車上夜班,又靜靜地完成清掃再回家。唯二的交流,就是另外兩位弱勢的他者:同性戀與黑人。
Photo Source: CrossWalk Elisa 其實音感很好,也有踢踏舞才華
2. 跟 Elisa 享有同一道拱窗的隔壁住戶,是 Giles(Richard Jenkins 飾演),雖是個白人,卻也是個被社會遺棄的邊緣人,因為他老了、失業了、然後只愛男人。禿頭,讓他失去魅力;相機的興起,也讓專業的寫實手繪畫家,犧牲在時代進步的巨輪下(一個機器人取代人工的例子)。然而,Giles 最讓社會難以接受的主因,也是讓他不敢公開身分而過著隱居生活的理由,就是「他愛男人」。
Giles 會在冰箱裡擺滿同一款難吃的檸檬蛋糕,就是因為他愛上一位由渥太華(Ottawa, Ontario)來到巴爾的摩(Baltimore)開餐館的年輕人(電影是在安大略拍的,或許「渥太華」是個有意的致敬安排)。Giles 每天向他購買同一款蛋糕,只是卑微地希望年輕人能夠注意到他,也對他有些印象。果然,總算在這一天,年輕人對 Giles 有所反應,他們恰巧在無客之際,有機會多聊幾句,同時,Giles 也不禁把手握在年輕人的手上,但,馬上,被制止,並且叱喝「別再出現」。
Photo Source: TheGlobeandtheMail 愛上男人的寫實廣告老畫家 Giles
3. 於此同時,年輕人的餐館正好有對想用餐的黑人夫妻登門。當 Giles 正想對年輕人表達愛意時,黑人夫妻也恰巧推門。雙重厭惡之下,年輕人極為憤怒,無禮地大聲嚇阻黑人夫婦(大概就是「黑人與狗不得進入」的意思)。
這位餐廳的年輕人,代表的是六零年代(冷戰時期)的大眾主流價值,不只無法接受同性戀(性別他者),也無法忍受黑人(種族他者)。此時,保守的美國南方,仍舊存有種族隔離的惡習,而 Elisa 生活的美國北方,也還保有濃濃的種族歧視。就在這個時期,馬丁路德金恩博士(Martin Luther King, Jr.),仍在熱血沸騰地推動黑人的民權運動,NASA 也還雇用許多高學歷的黑人女性,躲在地下室當成計算機女工(可以參考《關鍵少數》Hidden Figures, 2017)。換言之,當時的整體美國社會風氣,仍舊壟罩在保守的白人價值體系,不只敵視、藐視、且詆毀黑人,同時也仇視同性戀。
妙的是,Elisa 的另一位好友,就是黑人,Zelda Delilah Fuller(Octavia Spencer 飾演),斷兩根手指的上校(Colonel Richard Strickland, Michael Shannon 飾演)都稱她為大利拉,還不斷以「大利拉與參孫」的故事,羞辱與恐嚇她(關於「大利拉與參孫」,後面還會解釋)。
Photo Source: Channel24 負責、體貼、又善解人意的好朋友 Zelda Fuller
4. 大利拉跟 Elisa 一樣,也是清潔女工。她一邊清潔廁所一邊抱怨,「這些全世界最聰明的男人,竟然在廁所裡,連個對準都不會,還會不小心射到天花板,(是要怎麼製造火箭太空船啦。。。後面這句是我加的)」。大利拉也抱怨家中那位的只會看電視卻不做事的沒用男人,每天還要她做完晚餐侍奉他之後,才能出門值夜班。
她是位善良、負責、又努力工作的賢妻,如同大部分的母親角色一樣,總是有忙不完的家事,卻又在資本主義的驅使下,不得不成為出賣勞動的女勞工。家庭與工作催逼著她的人生,而她的男人,卻只是個守護遙控器的馬鈴薯(F-U-C-K-Y-O-U,手語)。
於是,大利拉代表的不只是受到社會歧視的黑人,還是位女性。六零年代的女性(性別弱勢),無論是白人或黑人,除了已經開始大量參與家庭之外的工作,同時還必須擔任家庭照顧者(可以參考《第二輪班》)。而男性仍舊身處「家長」高位,對女性有著極大的掌控權力,劇中的另一個例子,就是斷指上校的夫妻關係。
Photo Source: Channel24 「喂,就你們兩個,這邊有怪物,最危險,留給你們掃。」
《水底》的大利拉,代表的正是種族與性別的雙重弱勢。然而,雖然不受尊重與珍惜,大利拉卻是有著極高情操的女性,她盡責的照顧家庭,關心朋友,甚至,還在緊要關頭之際,幾乎就要送掉自己的性命,還不忘幫助 Elisa 保守秘密(相較於她那怯懦的馬鈴薯先生,真是令人欽佩)。由大利拉的例子看來,情操與膚色或性別,一點也沒有關係。
5. 《水底》中的 Elisa, Giles, 到大利拉,這三位主要角色,即代表著社會上普遍認同的四種弱勢與他者:殘障、同性戀、黑人(種族)、與女性。尤其是相對於斷指上校的「白人中產階級的主流價值觀」,這四種弱勢,更是完全地被消音與消影,換句話說,就是如同「啞巴」Elisa 一樣,這四種他者,已經習慣性地「被遺棄在主流意識之外(也就是 Elisa 的姓 “Esposito” 所代表之意)」。
然而,在《水底》裡,除了「殘障、同性戀、黑人、與女性」是弱勢他者之外,還有另一位更奇怪的弱勢他者,人魚水怪。
6. 人魚也是人類世界無法接受的他者,無論他如何地有人性、有情感、能語言、能溝通,在人類自大傲慢的視野中,仍舊是不足一提的野獸,僅能提供科學的實驗價值。
Photo Source: Youtube 好美的奇異生物,原來是個神。
在巴爾的摩的國家實驗室裡,科學家與軍方有兩種不同的計畫與實驗方法,第一種是把人魚送上太空,另一種則是解剖研究。
關於送上太空,這就必須提到冷戰時期的美蘇太空競賽。在 1957 年10月,蘇聯發射人類史上第一顆人造衛星史普尼克一號(Sputnik 1)進入地球軌道,11月再加碼,送上第一條太空狗(Sputnik 2),此舉,馬上引起美國各界的恐慌,引起一陣普尼克危機(Sputnik crisis),自此,美蘇開始展開將近三十五年的武器開發與太空競賽,表面上沒有正式戰爭,但是卻危機四伏一觸即發。
當《水底》裡的將軍與上校在討論是否要把人魚送上太空時,就是襯托在這場美蘇軍備競賽的時空背景之下,而他們的內心話應該是:畢竟「送生物上太空」,還在實驗階段,既然沒有十足把握,不如就把其他生物送上太空試試看好了,反正爆了毀了,也不是人,損失不算大。
這種拿其他物種作實驗的看法,跟現在大量使用白老鼠做為化妝品或癌症試驗,其實概念相差無幾。(前陣子也有德國的賓士與福斯汽車,把一堆猴子拿來做為汽車排放廢氣的呼吸試驗,而被檢舉與批評的事件。
Photo Source: RollingStone「嗨,你喜歡雞蛋嗎?」
或者,假若沒把人魚送上太空,這樣一個「特殊物種」,也不能白白浪費,既然牠充滿危險,不如乾脆直接殺掉,但是為了不浪費牠的價值,還是要解剖研究看看,試試是否能以此怪物寫出一份驚世報告,為將軍或者上校帶來名聲與信譽,增加升官發財的機會。
如同上面四種人類弱勢,「非人類的其他物種」也是地球上的弱勢,無論這些物種的力氣多麼大,智能多麼高,情感多豐沛,甚至還有過人的情操,在「大人類主義」的思維之下,動物不過只是野獸,除了吃、賣、就是實驗。對於實用主義的許多人來說,「動物不是朋友,是食物與經濟」。而《水底》的人魚會被上校以電棒對待,並且賜與解剖的命運,都是出於相同的思維邏輯。
7. 於是綜合起來,這部電影的主要角色,都是弱勢的他者,也都是被主流的社會價值所遺棄的「怪物」:
a. Elisa, 殘障(相對於健康的人,還可以套入老人或 AIDS 等怪病) b. 大利拉,黑人(相對於白人,也可以套入黃種人、紅種人等) c. Giles, 同性戀(相對於異性戀,也能套入變性人、雙性戀等) d. Elisa 和大利拉,女性(相對於男性,還能套入受到戀童癖威脅的孩童) e. 人魚,動物(相對於人類,與此同時還能帶入環保與素食議題)
Photo Source: TheNational 幾乎是相依為命兩個怪物他者,其實都身懷絕技
有趣的是,雖然故事的主線是圍繞在人魚與 Elisa 的戀情,但絕妙之處就在於,雖然沒有事先約好,卻在關鍵時刻,Elisa 不是單靠一己之力,而是由上述幾位弱勢個體,發揮合作精神,才神不知鬼不覺地通力偷走人魚(當然還包括大美國主義之外的蘇聯間諜)。
於是,這群弱勢人馬可以這樣標籤:他者怪物組。
只是,相對於這些「他者怪物組」,是哪組呢?他們又代表哪些價值觀?此外,這兩組又與《路德的故事》有啥關係呢?

那些被崇拜的價值觀

1. 相對於「他者怪物組」的大反派,當然就是斷指上校 Richard Strickland。他的姓 Strickland 有兩個意思,1) Strickland 這個姓氏在英國,是由中世紀流傳下來的貴族姓氏,於是斷指上校當然不是隨便平凡人,而是有頭有臉的重要人物。2) 相對於人魚與 Elisa 是「水底派」,上校則是「土地派(land)」。顯然,水土不容。
Photo Source: Odyssey 精英組上校隨身攜帶象徵陽具的黑色電棒
由英國移民到美國的上校,保有貴族姓氏的 Colonel Strickland,是個典型的 WASP 與美國夢的實踐者。
WASP 是個縮寫,White (wealthy) Anglo-Saxon Protestant,意思是「(富有的)白人歐裔新教者(通常是男人)」。在六〇年代之前,這群人是美國社會的精英階級(或是中上階層),掌控著全國的經濟、政治、法律、教育等資源。他們代表著美國精英階級的價值觀,也是主流文化與道德意識的首要準則。(現在不完全是,想想歐巴馬,也參考《歡迎來到奇幻城堡》Florida Project。)
當 Colonel Strickland 在購買新車時,凱迪拉克(Cadillac)的銷售員不斷灌他迷湯又洗腦的說法是,「這可是專為精英人士所打造的豪華轎車唷,想要凸顯身分,還得特選湖水藍(teal, not green),最能展現高尚的精英氣場」」。果然這段「精英配名車」的迷湯,馬上就把 Colonel Strickland 給灌醉。
再看看他的豪宅、不用上班的嬌妻、還有一屋子的電氣用品,這些都是六〇年代中產階級的基本配備。名車、豪宅、地位、嬌妻、子女,擁有這一切的 Colonel Strickland,是許多人艷羨的人生目標,也是美國夢的終點。換句話說,Colonel Strickland 代表的就是「美國夢的精英組」,既是主流的社會價值觀,也是大眾的信仰。
[caption id="attachment_61885" align="aligncenter" width="605"]
Photo Source: TheGlobeandtheMail 「真男人上廁所只洗一次手,前後洗兩次的都很懦弱。」[/caption]
這位有氣概的白人異性戀男人,有錢又有地位,是主流與正道,世間哪個女人,抵擋得了他的魅力呢?有。就是 Elisa,這位相對於「美國夢精英組」的「他者怪物組」,偏偏就是不領情。(F-U-C-K-Y-O-U again…)
2. Strickland 不斷表示他的正道與信仰,也再三以「參孫與大利拉」的故事,表示自己的正統與中道。
參孫的故事是這樣的:參孫是耶和華(神)特選的一位大力士英雄(士師),他是非力士人致命的剋星(非力士人是以色列人的宿敵)。不過這個大力士有個致命的阿基里斯腱(achille’s heel)—— 這位離俗人(類似於出家人的意思,但離俗人不是必須剃光頭,而是絕不可剃髮)的弱點,就是頭髮。少了頭髮,就少了神力。
Photo Source: ArtandtheBible Anthony Van Dyck (1599 – 1641) 所繪的〈參孫與大利拉〉
結果,參孫愛上大利拉,非力士人於是賄絡大利拉,給她黃金換秘密,結果經不起女人耳語的參孫,竟然把自己的大秘密脫口而出,當然,也就被大利拉給出賣。得到秘密的非力士人,於是趁夜剃光參孫的頭髮,失去力氣的參孫,不只被逮到,還被戳瞎雙眼。
之後,非力士人把參孫架到他們的神廟,展示眾人當成笑料,此時,瞎眼參孫向以色列的耶和華大聲祈禱「神呀,請再賜我力量吧」。接著,神蹟出現,他推倒兩根非力士神廟的大柱,壓死現場所有民眾,也犧牲了自己,此舉,證明了屬於他的真神耶和華,是唯一真神,也是最有力的真神。至於非力士神殿中的神呢?當然是偽神與邪教。
3. 因為 Strickland 一直自比為參孫,那我們就來為 Strickland 與參孫對應比較一下。首先,Strickland 那兩根爛掉的手指,象徵的就是參孫瞎掉的兩顆眼睛。再者,參孫悲哀地被愛人大利拉被出賣,Strickland 也不斷跟黑人大利拉警告:你可別出賣我(結果,忠心善良的黑人大利拉,沒有出賣的是自己的朋友 Elisa。顯然,Strickland 根本不是參孫,因為對比之後發現,證據不足)。
Photo Source: Refinery29 「哼哼,猜你看不懂 F-U-C-K-Y-O-U」「她是在說 Thank you 啦。」
參孫的信仰是以色列的真神耶和華。《聖經》中,只有以色列的真神耶和華才是正道,其他的宗教,無論是非力士人或是摩押人的宗教,都是異教邪說,都不是正道。
於是,Strickland 所屬的「美國夢精英組」,象徵的就是社會的正義之聲與主流正道,相對於他(參孫)的另一端,當然就是異教邪說與旁門左道。因此,無論是出賣他的大利拉、沒有愛上他的 Elisa、蘇俄來的懦弱間諜、或是長得怪裡怪氣的人魚,通通必須屈服於他,不然,就是得以長長的黑色電棒(男性的象徵),好好伺候。
4. 只是,雖然 Strickland 不斷以「參孫的故事」,提醒他人(與觀眾),他是正義的化身,他的信仰是正道。但奇怪的是,在故事中的「他者怪物組」,還有觀影中的我們,始終無法認同 Strickland 是位令人敬佩、景仰、或羨慕的社會中堅,反而是令人畏懼想躲又霸道的獨裁者(霸權)。
換言之,「美國精英正道組」好像應該是站在邪魔歪道的一端,而「他者邪教怪物組」反而比較正義又正道,也較能讓人產生同情與同理。只是,「參孫」不就是正道、正義、與真信仰的化身嗎?為什麼在《水底》的故事,會產生錯位?那麼,到底那邊才正道與真信仰呢?
Photo Source: Odyssey 「我說了對,我說了算,誰敢不聽話,誰敢阻擋我的美國夢。」

誰~~才是他媽的怪物呀?

1. 關於人魚,這是什麼奇怪物種呢?在《水底》的故事當中,壞脾氣將軍說,這是他由南美洲的泥濘河灘活抓回來的魚怪,這種魚怪在當地被當成是「神」在供奉。不過,這群「美國精英正道組」完全不屑這隻來自南美洲野蠻人的神,視牠不過只是隻詭異野獸,哪裡是神有神力。對「美國精英」來說,真正的神,是他們堅信不移的「現代科學與資本主義」。
不過,有趣的是,在現實中真有許多古文明部落,都記載著類似的信仰,雷同於《水底》這類的人魚之神。在《天狼星之謎》(The Sirius Mystery, 1976)這本書裡,作者 Robert Temple 就以西非多貢人(Dogon people)在千年前即已擁有今日的天文科學知識作為證據,證明許多古文明所見的魚神 Nommo,應該都是來自天狼星系的外星人(關於魚神可以參考這裡)。
在原始部落的多貢人,不只千年前即已知道人類肉眼根本看不見的天狼B星,也還保有畫著搭乘太空船降臨地球的 Nommo 壁畫。這些都是多貢人與天狼星人曾經直接接觸的證據。在當時,相對於科技極度落後的人類,這些搭乘太空船來到地球的魚頭人身奇怪人魚,當然就是原始部落認定的「神」。更妙的是,Temple 還發現,這類人魚 Nommo 不只出現在西非多貢,許多同時期的古文明(北非的埃及以及中東的閃族和巴比倫),也都有類似的天文資料、知識、與文物。
Photo Source: TheTruthRevolution 多貢人的人魚神和太空船
可惜的是,這個「天狼星人魚外星人曾經是地球人的神」的論點,完全沒有獲得學術界的認同,反而被當成是 Temple 謬誤的實驗與天馬行空的胡說八道。不過,雖然人魚外星人有可能只是瞎說,但卻是當成童話故事的極佳材料。姑且不論真假,是否真有「人魚外星人」,光是「人魚是神」就真的存在許多古文明與原始部落的圖騰裡。
於是,回到《水底》,這隻南美洲拖來的「人魚」,受到部落民族推崇的「神」,無庸置疑,當然是個「神」,不然祂如何能讓禿頭生髮、傷口癒合、起死回生、又長出魚鰓。神,有高於人類的知識、智能、與情操,他所代表的精神,就是種信仰,也是種價值。
Photo Source: TheTruthRevolution 亞述帝國的 Oannes 祭司,穿著人魚裝祭祀人魚神
2. 此刻,我們可以再回到第一張劇照:國王與人魚(神)的面對面。不得不說,del Toro 真是個非常高明的導演,竟然可以在這麼細節的地方,藏一張這麼關鍵象徵又寓意深遠的劇照。好妙。敬佩。
在劇照右邊的影廳,站著一位人魚神。上映中的《路德的故事》裡,左邊拿著權杖戴皇冠的胖大伯,是摩押王。左右相互呼應,就是「摩押王」vs.「人魚神」,有什麼特別意義嗎?先簡單介紹《路得的故事》與摩押王。
Photo Source: IndieWire 再貼一次,才不用往上滑往上找(已經讀了2/3,再三分鐘就結束囉,加油)
3. 路得(Ruth)是摩押人,住在摩押國,從小敬拜的是基抹神(Chemosh)。不過,摩押人的多神教很邪惡(以色列人的詮釋),祭祀的習俗也很野蠻,在猶太教早已改成羔羊祭祀之時,摩押人還以真人獻作燔祭。然後,掌管摩押的國王,也是個暴君。他罔顧人命又暴虐獨裁,除了習以真人祭祀之外,還好大喜功,遂以奴隸建造大型偶像(猶太教反對偶像崇拜),且在建造偶像神塔之時,造成意外,壓死好多壯丁(聖經裡的路得的故事)。
摩押人路得,在宮中認識來自以色列的猶太工匠,與他相談之時,路得開始懷疑自己的信仰,也逐漸意識到人祭野蠻不文明。之後,她與工匠墜入愛河,也漸漸認識以色列的耶和華真神,於是有心嚮往一神教。
後來路得因為目睹殘忍人祭而嚇得逃走,她的工匠戀人以及工匠的父親與哥哥,都因此受虐入獄,在戀人將死之際,路得回到他身邊,兩人完婚。此後,她與婆婆一路流浪飄搖,逃離摩押與邪教,打算回到以色列,回到真神耶和華的懷抱。
Photo Source: Thane62 《路得的故事》裡的覺醒路得
決心與婆婆那俄米(Naomi)回以色列之際,路得道出她心向皈依的真心話:別讓我離開你,讓我跟隨你吧。你去哪兒,我就跟到哪兒,你住哪兒,我也住哪兒。你的民族是我的民族,你的神就是我的神(《路得記》1:16-17 出處)。
4. 放在與《水底》相對應的脈絡,《路得的故事》有兩個重點:1) 摩押人的信仰,是野蠻邪教,以人祭祀,也崇拜偶像。摩押國王,則是獨裁暴君。2) 異教徒路得,一心向善,發現自己原本信仰的基抹,是個邪神異教之後,決心皈依耶和華。
路得皈依的名言,在《水底》也出現過類似的一段,就在 Elisa 唯一能夠開口歌唱的那個橋段,背景歌曲是 “You’ll Never Know”。表面上,這個段落是 Elisa 以電視中的歌聲,間接傳達她對人魚的愛意;但更深層的意義則是,Elisa 皈依「怪物人魚教」,與路得決定皈依耶和華正教的概念平行呼應。
Photo Source: SheKnows「我們剛剛就已經一起在『他家』(水裡)玩過了。」
5. 於是,在《水底》的故事表面上,雖然 Colonel Strickland 不斷以「參孫與大利拉」的故事,宣告自己所屬的「美國精英組」是正道與正教,而那些不聽話的「怪物弱勢組」都是邪端異教人(在大利拉的故事裡,異教邪教指的就是非力士人)。但是導演 del Toro 非常巧妙地在「人魚看電影」的這一幕,隱藏了另一個聖經故事(與參孫一樣都是發生在士師時代的「路得的故事」),以此默默顛覆斷指上校的「精英正道說」。
這個隱藏的顛覆,是個反諷。宣稱「主流正道」的精英組(斷指上校),不是站在耶和華的那一端,而是與摩押國王和摩押邪教同一組,例如,明明已經來到二十世紀文明時代,竟然還有獻人燔祭的愚行(解剖人魚作實驗),喜歡拿著電棒到處電人、恐嚇人(對人魚與大利拉),也喜歡言語暴力、蠻橫霸道(做愛時摀住太太的嘴),還想以權位玷污啞巴的清潔女工。
相反的,那些被當成是貧窮、缺憾、懦弱、無用、又外加詭異的「他者怪物組」,一點也不是邪教異端,而是人性美德的展現:Elisa 和 Giles,以及 Elisa 和大利拉之間的互信與互助,大利拉寧可被恐嚇犧牲,也要保護好友 Elisa 和她的人魚男友。然而,最是讓人感動的,其實是 Elisa 與人魚之間的相知相惜。
Photo Source: IndieWire 體格健美的人魚男友
6. Elisa 告訴 Giles,為何她好喜歡人魚,因為「他看著我的時候,看的是最真實的我,他每次看到我,都好快樂,因為他在我身上,看不到缺憾,他看見完整的我。」對人魚來說,啞巴不是困擾,沒有聲音溝通也不是問題。人魚用心感受真實的 Elisa,喜愛的是完整無缺的善良 Elisa,即使在外人看來,Elisa 明明就是無法言語的殘障清潔工。
當然,Elisa 看著人魚的時候,也從未把他當成是個有暴力傾向的怪物,而是打從內心同理他、想認識他、然後慢慢喜歡他。
他們之間雖然沒有語言,但是有「感受」。Elisa 用雞蛋連接他的心,買通他的胃,然後再以音樂傳情,連接興趣。雞蛋與音樂,是他們共同的語言、興趣、與記憶。Elisa 與人魚之間,雖然沒有人類的語言,但卻有萬物通用的「同理心」。用心感受,是他們的溝通方式,一種能夠超越階級、膚色、貧富、性別、還有物種藩籬的形上語言。
此外,因為同處於「精英正道組」的暴力之下,他們彼此在同理之外,還懷有互相照顧與互相珍惜的情誼。這也是為何 Elisa 在 “You’ll Never Know” 的歌曲告白時,會表示:好想跟隨著人魚,以他的家為家,以他的信仰為信仰。
Photo Source: SheKnows 「以你的家為家,以你的信仰為信仰。」
人魚與 Elisa 的互動方式,是另一種價值觀與信仰的體現:認識內在的價值、真心感受、與感同身受。這套價值觀,剛好是相對於 Colonel Strickland 的主流體系:以暴力恐嚇獲得權勢,以美好外在斷人價值(名車豪宅美貌與頭銜)。
因此,以人魚之神為代表的「他者怪物組」,反而才是真理正道,才是宣揚善美的正教。至於自詡為「美國精英正道組」的斷指上校(以摩押國王為象徵),根本就是野蠻嗜血又崇拜偶像(外在條件)的異端邪教,才是人人應該討伐遠離的邪神暴君。

人魚神的新宗教

1. 如此,就能明白,《水底情深》為何是個偉大的愛情故事,並不是因為「愛情很偉大」,而是因為透過愛情的包裝,del Toro 其實是在偷渡新價值與新信仰:
1) 性別、種族、同性戀、身體缺陷(包括變性)、以及其他物種,都不是弱者,也不是他者,而是與所有人(男人、白人、富人、精英)一樣平等且該一視同仁的正常人。
2) 人與人,以及人與萬物之間,不該把暴力與恐嚇當成主要溝通的方式,千年以來的人類社會,都是以此方法生活與互動,卻始終不達和平互惠的效果。於是,「無言的外星人魚神」來到人類的文明世界,教會我們的事就是:閉嘴閉上眼,用心感覺和同理。於是,人魚所代表的新教,當然就是「『心』教」。
Photo Source: TheGlobeandtheMail 「來,讓神摸摸你,神蹟就會出現。」
2. 最後,為何 Elisa 會被人魚帶入水中呢?1) 表現浪漫的真愛;2) 再次展現神蹟——人也能變成人魚;3) 實現 Elisa 歌唱時的願望 —— 以你的家為家,以你的宗教為宗教,一起回到真神(人魚神)的屬地(水)。
果然,Elisa 已經與神同行,且皈依心教。
3. del Toro 真是個高竿的童話創作者,一個看似簡單的愛情故事,竟是個警示寓言與意識改革,默默在黑暗的戲院,靜靜洗腦觀眾。一個偉大的創作者,不只是說故事,還是改革與重建的社會行動家。衷心敬佩 del Toro。
最後,來聽聽 Elisa 的心語之歌 You Will Never Kno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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