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18/01/29閱讀時間約 13 分鐘

二月推薦|《造房子》

    中山路:一條路的復興與一座城的復興

     

    在中國,沒有哪個建築師的工作可能和城市的巨變無關。這種巨變的規模讓人難以想像。過去的二十年,幾乎每座城市,90 %以上的歷史建築被損毀,這意味著90 %以上的城市固有區域被重造了一遍,而向外的擴張更是幾倍。那麼,到底在這裡發生了什麼?這種判斷決定了建築師的立場和態度。

     

    接觸杭州中山路項目,純屬偶然。2007年6月,我被市建委要求去參加一個關於中山路的討論會。在杭州,這是歷史上的鬧市中心,如今已經完全破敗,少有人去,甚至已被遺忘。但是,這塊區域,是拆剩的10 %的歷史街區中殘留的最大一塊。參加會議的有歷史專家、古建專家、旅遊專家、政府官員,我們被要求為一份已經做了兩年、即將被批准的城市設計方案提意見。這個方案顯示了一種關於新生活的未來,但非常流行而且無趣。實際上,我所熱愛的中山路,和所有我喜歡的中國城市街道一樣,新舊混雜,逸趣橫生,人們在門前、窗下、街角街邊隨時發明著各種建築的用法。

     

    與會的政府官員顯然承受著巨大的壓力,中山路儘管破敗了,但它仍然是杭州市民、多類專家最關心的一條路。一千年前,杭州曾作為中國南宋王朝的京城,中山路就是皇宮外的大道,一年兩次,皇帝要從這條大道經過,去城北的寺廟祭祀,那裡是從北京下來的大運河的終點。那時的中國,是文學、繪畫等 藝術最高峰的時代。一百年前,這條路是杭州商業最繁盛的街道,直到三十年前仍然如此,它以中國推翻最後一個皇帝的革命領袖孫中山命名。中國三十幾個城市有中山路。它是杭州宗教建築最集中的街道,有兩座基督堂、一座天主堂,以及中國東南最古老的四座清真寺之一。它也是杭州最早出現西方建築的街道。1927年,為迎接孫中山視察杭州,政府命令中山路上的大商家都要把沿街的中國式立面改成19世紀西方折衷主義風格的立面。

     

    寬4米的街道被拓寬為12米。這條街已經衰退了二十年,它的密度和歷史阻礙了開發,但現狀如此破敗,一位政府官員悄悄對我說:「真不知道該怎麼做,做不好會被老百姓罵死的,但如果要 保護,不拆除,這條街的現狀完全是一堆破爛。」

     

    在那次會議上發言的主要內容,我至今仍然記得:中山路的建築新舊混雜,高密度地擠壓在一起,新的城市規劃很難對付它。它的狀態更像是自發的零碎改建與修補的積累,但它絕對不是一堆歷史的破爛。

     

    恰恰相反,我認為,過去二十年的新城市建設,那種大馬路,高層林立的做法是對城市核心區域的摧毀。那種寬 40米到60米的道路根本無法形成城市的生活氛圍,它把城市中心區變成了城市郊區。中山路很多部分只有12米寬,兩側小巷密集,它體現的恰是符合真實的城市生活的結構,利於步行和自行車的行走。不是因為它是歷史區域,因為它破敗,因為它沒有遊客而去改造,而應把它看作為好的城市的樣板,重新去啟動它,這實際上是在探討杭州作為城市,如何從美國式郊區化的狀態中復興,從一條路開始。

     

    這條街的現狀殘缺不全,只靠修補現狀,不足以啟動它。但我反對新造任何假古董,我也反對造任何全球化的流行建築。應該設想,按這條街自己的語言演變線索,它可能出現什麼樣的新建築。應該有多種體現地方特質的新建築出現,讓這裡恢復活力,看到未來。

     

    我在那天會議上的發言讓政府的官員們兩眼發亮。我建議他們重新修改策劃書,因為這條街的改造也許是杭州「城市復興」的一次機會。

     

    一周後,杭州市負責城市建設的幾位官員訪問了中國美院,要求由我們重新起草策劃書。美院的校長決定親自主持這項工作。而我則作為這項工作的執行負責人,由我們建築藝術學院的教師和學生組成一個核心團隊,由公共藝術學院、工業設計系等 組成幾個輔助團隊。

     

    工作是從大規模的現場調研開始。從7月到9月,約五十位教師、一百五十位碩士生和本科生進入中山路。像中山路這樣在時間中自我堆積的街道,它的特質即在於其多線索共存的差異性和多樣性,不能簡單地用某種設計概念去簡化它。我要求調研要具體到每一個門牌號,甚至具體到每一個瑣碎的細節,不能先入為主地認為某些東西要拆除,哪些痕跡要覆蓋。一個專門的小組研究這條路的歷史文獻,所有能找到的不同年代的城市地圖,這條路在歷史上的寬度變化的準確資料,那些被反復改建的歷史建築的伸縮變化的用地範圍與痕跡,以及對居民的大量生活訪談、錄音、錄影記錄等等。

     

    10月初,我們做出一本A3紙尺寸、厚4釐米的策劃報告,其中包含一個初步的概念方案。以此為基礎,我做了一個PPT演示文件,親自在市政府會議上向書記和市長彙報。

     

    PPT演示檔傳達了幾個強烈的資訊:

     

    1 . 用保持多時期差異性的方法去做,強調真實性的原則。不搞大拆大建也可以做。將這條路看作是包含著可持續性的城市原則,包含著一種好的城市模式。

     

    2 . 將生活方式的保持看作與建築保護同等重要,不搞強制拆遷也可以做。以學習的態度去做,不是因其破敗而保護,而 是從其開始杭州的「城市復興」運動。

     

    3 . 將道路分成步行段、慢行交通段和混合交通段三段。在步行段引入一種景觀系統,以園林、院落的剖面狀態向街道開放,建造若干石作高臺式的景觀建築,取一千年前宋代山水立軸的意味,抽象成某種新建築,把街道和那座「吳山」聯系起來。園林不用常見的曲折池岸和奇異假山,而是從宋代繪畫中抽取一種簡約的大型方池構成水景。用一種宋代街邊用於排水和消防的淺溝方式引水入街,用吳山上的傳統石牆砌築方式轉化出一種道路鋪砌方式。

     

    4 . 重塑這條路的歷史結構,在坊巷分界處,在路上構築坊牆片斷,整條路通過十幾處坊牆形成一種街院混合的空間,使整條街具有一種中國傳統章回式的敘事結構。

     

    5 . 在已被拓寬的街道部分建設一種「薄」的騎樓系統,7米左右的兩層高度,把街道恢復到 12米寬,也在兩層的歷史 建築和 6~8 層的新建築之間形成尺度的過渡。

     

    6 . 從地方性考慮建築的主要材料。

     

    7 . 保持路邊所有的法國落葉梧桐,局部增種常綠的地方樹種。在水池和園林水池中種植蘆葦、菖蒲、荷花等野生喜水植物,形成一種杭州特有的山野氣氛。

     

    8 . 讓藝術家入街,從雕塑到燈具、郵筒,以各種方式參與城市的復興。

     

    9 . 單一的設計組織不能保證這條街的差異性特質,應組織一批好的建築師,在詳細的調查報告和指導原則的指導下聯合設計。

     

    10 . 不能搞以往那種一年期的市長工程,不再搞立面工程,而是要做有縱深的城市,這需要三年。

     

    這都是在當下中國城市建設中很少有的、甚至從來沒有實現過的要求,但我沒想到,在會議上,這些要求都被接受,除了時間,市領導希望兩年完成。市領導的一句話讓我印象很深:「按這個策劃去做,但這將是 1978年中國改革開放以來,杭州所有城市改造工程中最艱巨、最複雜的一個。」

     

    11月,策劃和概念方案向全體市民公示,贊同與反對的聲音都非常強烈。同時,建築藝術學院的教師分成幾組去參加各種會議。和人大開會,和政協開會,和古建的專家開會,和中山路老市民代表開會。其中政協的質疑聲最多,我親自去了,我發現,實際上缺乏的是溝通。

     

    12月,修訂過的策劃完成,我沒有在任何一個原則上讓步,而是在具體的細節和操作方式上去完善它。在我看來,策劃書的目的不僅是討論專案的目的與方式,最重要的是重建一種關於中國城市的自信,一種非簡化概念的地方性自信。

     

    12月底,策劃被通過。市領導問我,美院能不能把全長6千米的設計全部包攬。我回答不行,也不應該。因為這將是一次前所未有的複雜、瑣碎的設計。

     

    以我們的力量,選擇只做步行街這 1千米,這 1千米最重要,也最難做,可以為其他建築師做一個示範,而為保持差異性與多樣性,應該讓更多的建築師參與進來。

     

    這可能造成某種混亂,但為了激發城市的活力,需要適度的混雜。為了差異性,以中國美術學院建築藝術學院的教師為主,組成四個設計組,共二十四位教師參與,分片操作。為了真正的多樣性的出現,我邀請了同濟大學的童明、張斌,東南大學的錢強,南京大學的張雷,以及北京大學的董豫贛。除了董豫贛說不一定有時間,其他人都欣然參加。整個 1千米的地塊做了細緻的劃分,原則基於大家的共同討論,並繪製了以編號為准的分地 表。為了保證一條街的整體性,我親自設計了道路鋪裝、選材、坊牆系統、淺水道、開放園林、高臺。在城門處的起點,我設計了一個 600平方米的小文物市場,中段一處被火燒毀的建築空地,圍繞考古挖出的宋、元、明、清、民國的街道遺址,我設計了一個約 400平方米的小博物館。

     

    我負責的這部分建築中,出現了至少十九種小建築的類型,每種類型均有或多或少的差異性,但它們以一種串聯分組的方式出現,如同中國書法中的行草書的佈局方式。

     

    在做設計的同時,為了指導其他路段的建築師的工作,到2008年3月,我指導研究生編制了「沿街立面設計導則」。 到2008年 5月,順利完成了「縱深街區設計導則」,由政府發給各設計單位。

     

    不可想像的事情還是發生了。我們只拿到很少幾幢舊建築不完整的圖紙檔案。其他的我們要求政府組織測繪,但直到 2008 年 7月施工圖即將開始繪製,90 %以上的建築仍然沒有任何資料。設計是不能停的,我們不得不組織建築學院的學生去測繪,同濟大學、東南大學和南京大學都有學生來參加測繪,很多建築,居民根本不允許進去測繪。但設計仍要想方設法艱難推進。不知什麼時候開始,我發現政府悄悄調整了時間表,2008年9月才完成各種方案設計,完工時間已定在2009年10月1日,而道路鋪裝必須在2008年年底完成。速度快得不可思議。10月份,路面材 質與鋪法的試驗段,幾經周折,獲得市領導的認可。年底,6千米長的道路全部鋪完,其中,2千米是複雜的塊石鋪砌,還包括所有水渠與水池。由於周邊建築的施工圖紙到 2009年 1月份才完成,管網對接燈光線路的預埋都留下了大量問題。不過,淺水渠的試水非常成功,有些段,甚至可以聽到水流潺潺的聲音。

     

    我設計的騎樓系統,所有場地都已用10釐米厚的石材鋪砌, 通過了市里的驗收,那麼騎樓還會造嗎?造騎樓不是就得返工嗎?我不知道。2009年春節之後,各地塊都開始施工,成堆的問題撲面而來。實際上,這個專案,政府扮演著開發商的角色。不能強制拆遷,就搞商業交易。派人挨家挨戶談判收購,耗去鉅資,但有的商家住戶願意賣,有的想賣但遲遲不賣,有的根本不賣。

     

    由於推進速度太快,當我們的施工設計完成,建築的收購談判還七零八落。一幢建築,幾個單元賣了,哪怕只有一戶不賣,也不可以施工。官員們不會為此承擔任何責任,建築師就只能修改設計。還住在舊建築裡的商家、住戶會有多種原因不接受設 計,建築師就只好繼續修改設計。

     

    6月,騎樓的施工也突然啟動,鋪好的人行道再被掘開,做建築基礎。接下來就是成堆的麻煩,有可能被道路上要建的騎樓 擋住的商家、住戶,會提出各種訴求,如果沒有及時給出答覆,就去告狀,這也很直接。

     

    我倒不太煩惱。因為我親身體會著自發性的城市生長的過程。我和政府專案部負責人反復在街上走,反對多的,乾脆不建,

     

    有可能建的,想辦法調整。最終,有1 / 3的騎樓被取消,但整個結構關係仍被最大限度地保持下來。兩個月,騎樓全部建成。

     

    那些歷史建築,按我在策劃裡所提的標準去衡量,全被做壞了。政府部門是找了專業古建築設計院去做的,幾乎全部拆了重建。好在有「策劃書」約束,沒有按一般常見的方式,用教科書上的標準風格全新設計,而是按照每幢建築原來的大致樣子重建,最低限度地保持了多樣性,但所有的歷史痕跡蕩然無存。這種事,即使按中國速度,沒有兩年也做不好,但仍然要比那種標准化的假古董要好些。

     

    城市性的工程,大的方向要有一種長遠的謀略,但具體發生的事,如果和自發性相關聯,往往無從預料。整個設計團隊,28 位建築師,最終的結果是:我所設計的禦街小博物館建成;騎樓 1 / 3沒建;坊牆,只在 1千米內建了,其餘的沒建;城門內的小古董市場,到 2009年 10月 1日開街,只完成了基礎,看來是會建造的。

     

    張雷設計了三幢建築,由於拆遷問題,最後一幢沒建。張斌設計的建築,完成了沿街的一半,並被政府強行加建了一層。張斌因此拒絕承認這個作品。 童明的設計,幾經修改壓縮,最後還是建成了一小幢。 錢強的設計,被政府強迫修改,加層,加面積,但最終都成功建成。只是混凝土施工品質太差,到處炸模,無法收拾,我在 現場發明了一種嵌毛處理法,最後效果不錯。

     

    李翔寧負責的建築,完成施工圖後,被政府強迫加層,進行設計修改,正在建造,目前的結果,政府決定把它從商場改成電影院,整個設計又要修改。

     

    李凱生原本負責一個最大的項目,兩萬平方米,最終因拆遷原因,只剩下舊建築的一點立面清理工作。

     

    美院建築學院的其他教師,有的幸運地建成了一大片,有的只剩下一點,有的完全沒有實現,有的可能會實現,目前還在改方案。

     

    10月 1日,中山路從鼓樓到西湖大道 1千米段步行街正式開街。一周內,來訪者達到一百三十萬。

     

     

    全文摘自《造房子》,圖文由時報出版提供。 

     


     

    書名:《造房子》

    作者:王澍

    出版社:時報出版

    出版日期:2017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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