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週的工作坊裡,有人問我「小孩玩遊戲輸不起怎麼辦」,他的小孩在輸的時候會耍賴或生氣,讓大人或其他玩伴覺得煩躁不耐。這當然也是考古題了,雖然我時常回答,但我覺得這個問題著實有點麻煩。
最主要的原因是,即使是現在的我,要是手機遊戲連輸五場以上,仍然會想要摔手機或者找理由遷怒我們家小孩。
說起來,當輸贏在自己身上時,從來就不是簡單的事啊。而在教育現場裡,我們所看見的「小孩輸不起」的情況,對小孩來說也許是艱困的人生關卡,而不僅僅是「輸了不甘願」而已。
不是怕輸,是怕不可能贏
最近我們的小團體流行「丟腳躲避球」,丟到腰部以下才算丟中。前幾次我有加入,在女孩因為屢屢丟不到人而不願意當鬼時,我宣布我是「石像」不會動,只要直直朝我丟來,就一定會丟中我。女孩奮力試了兩次,果然丟中我了,開心地跟我交換位置。這個「規則」讓另外兩個觀望的女孩也躍躍欲試,立刻加入了遊戲,大家都玩得很開心。
這一次我沒加入,開局沒多久,那個丟不到人的女孩被丟到了,她拿了球走到外面,雙手舉起球朝人丟去,球軟弱地飛了一公尺半,跳了兩下就無以為繼了。對面的把球又丟回來,她又試了一次,結果還是一樣。在我看來,那種球完全沒有丟到人的可能性。
女孩轉頭看著我,她說:「你能不能來當石像?」
我:「我沒在玩欸。」
女孩:「你來玩,你來當石像。」
我:「妳是不是覺得妳丟不到人?」
女孩點頭:「嗯。」
我:「那我幫妳跟他們說說?」
女孩:「好。」
我對著場中的幾個小孩解釋:「她覺得這樣子她不可能丟到你們,這樣會不好玩。你們有沒有什麼想法?」
一個孩子說:「她沒試過啊。」
我:「有啦,她剛才試了兩次啊。」
另一個男孩說:「不然這樣,我可以當石像,可是等一下我在外面的時候,她要答應不要故意把球往其他地方丟,讓我跑很遠去撿球。」
女孩同意男孩這個條件,男孩也依照承諾,在女孩丟的時候,定定站著不動。女孩又試了兩三球,終於丟中了男孩。
像是這樣,輸贏有時跟能力有關;小孩可能不是不能接受自己會輸,也不是輸了想耍賴,而是明明要玩個開心的遊戲,眼前擺著的卻是贏不了的難關,是強弱懸殊的差距。誰想要玩一個不可能贏的遊戲?
不是輸跟贏,是「你要不要和我一起?」
另一個例子,是前幾天我在一個活動裡遇到一個還算熟悉的小孩,他拿著一支長樹枝跑來戳我。當時我正在跟父母們開會,就隨口說「我不要這樣啦」想要簡短回覆他,但他契而不捨地持續戳我,我只好停下會議,先好好看著他,跟他說話。
我:「我不想要被戳欸,我正在開會。」
阿初:「不要!」
我:「你想要跟我玩是不是?」
阿初(點頭)
我:「可是我正在開會,我現在不想玩啊。」
阿初(繼續戳我)
我(抓住樹枝):「好啦,我知道你想跟我玩,等我開完會啦,我開完就陪你玩。」
阿初(搖頭唉唉,繼續戳我)
我(把他拉過來抱住):「我跟你說,我保證等一下開完會一定會跟你玩,你等我一下就好,好嗎?拜託你啦。」
阿初終於把身體放軟了,點了點頭。
開完會了,雖然我很想收工回家,但我也不想對阿初爽約,於是我就喊了阿初,說我開完會了,來玩吧。阿初聽見了,非常開心地向我跑來。我之所以不爽約,並不是因為我覺得守信用有多麼重要,而是因為我很清楚,我跟阿初的關係經不起哪怕僅僅一次的爽約。
破壞通往孩子心中的信任之橋是非常容易的事,但重建工作會無比艱難。特別像是阿初這樣的孩子,他們已經不太相信大人了,但出於人性的本能,他們仍舊不能自己地會給大人一個通往他們內心的機會,這份期待又非常非常纖細而脆弱;他們會從橋對面的牆垛裡偷偷向外看,假使你露出一絲猶豫或不耐,脆弱的橋體就會即刻土崩瓦解,無以為繼。
「我們玩什麼?」我問阿初。
「玩鬼抓人。」阿初說。
他開始找玩伴,沒多久,我們湊了四五個人。
阿初指定我當鬼,我拒絕,有人提議用猜拳的,阿初接受了。猜輸的是另一個孩子,我們開始四散逃跑,鬼奮力地追;在遊戲裡面,人的內在慢慢毫無防備地展開。
鬼一直抓不到人,我稍微放水,讓鬼抓到了我。後來我又抓到另一個人,他又抓到另一個人,另一個人再抓到我。我輪流追每一個小孩,最後追到阿初旁邊。
阿初說:「不算!」
我:「好啊,那讓你跑三秒。一、二、三。」
沒多久,我又追上阿初,阿初露出快要生氣的表情跟聲音,喊著:「你不能突然抓我!」
我笑著說:「等等,可是這是鬼抓人欸,我不能抓你,那要怎麼玩啊?」
阿初仍然在生氣的邊緣,一邊喊著:「你不能突然抓我!」
我:「我還沒有要抓啊,不過如果我不能抓你,那要怎麼玩啊?」
阿初保持著情緒高漲但還沒爆發的狀態:「你可以抓我。」
我:「那我要開始囉。」
阿初仍然激動著:「不行!你不能抓我!」
我:「你不要生氣啦,我還沒抓啊,那我到底可以抓還是不能抓?」
稍微冷靜下來的阿初說:「你可以抓我!可是你不能抓我!」
好吧,我聽懂了。我開始追著他跑,偶爾也追去追追其他小孩,我追上他們,很貼近他們,但不抓他們。我懂了,我可以抓你,但不能抓你。
他想要的不是輸贏,而是這種模式下的互動和體驗。
因為很刺激所以跑很快,小孩有時就跌倒在草地上,我也不抓他,就等他站起來,再繼續追他。阿初跟其他孩子都開心地大笑快跑,大家都有點過癮,當然也有點累。玩了十五分鐘左右,我宣布:「我要回家啦。」
正解散的時候,我背起背包往廁所走去。阿初背著自己的背包跟上來。
阿初:「你怎麼來的?」
我:「騎車啊。」
阿初:「你為什麼不開車?」
我:「因為我買不起。」
阿初:「那你怎麼出去玩?」
我:「很遠的話就坐車去。」
阿初:「那你怎麼回你媽媽家?」
我:「我們住很近,所以我會騎車回去。」
要載阿初回家的阿姨喚他,阿初不知道有沒有聽見。
我:「阿姨在叫你欸。我要去上廁所,你也要去嗎?」
阿初說:「沒有啊。掰掰。」
像是這樣,以阿初的情況來說,假使教育者能夠跳出輸贏的框架來觀察,可能就會發現阿初所面對的是人格發展上的一個難關,而不僅僅是不想輸或不服輸的問題。
也許不是輸和贏,也許不是那回事
「小孩玩遊戲輸不起怎麼辦?」
身為一個玩手機遊戲輸了就會很暴躁的人,好像沒資格指指點點什麼。但透過這兩個例子,我想說的是,很多時候我們所看見孩子的「輸不起」可能不是表面上那回事。那些我們看來簡簡單單理所當然的事情,對孩子來說,也許是人生裡極其重要的難關。
假若你是一個陪著小孩長大的大人,也許你能夠緩下「指導小孩」的焦急,從小孩的角度出發去推敲他的困境;也許那裡有一座通往他內在的橋,你走過去,和他一起想辦法,你們就知道怎麼好好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