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3-20|閱讀時間 ‧ 約 5 分鐘

【散文】簡單、幸運

淚在流下。其實我不確定現在流的是淚,還是食鹽水。我唯一確定的是鏡片還在食指上,無色透明,眼窩因為幾次不成功的觸碰而溼熱。一眼清晰,一眼模糊,這種模稜兩可的片刻最窘迫,看什麼都像幻覺。我對著鏡子看著我狹小的單人房,看著我的生活。
多折騰了半小時我才把左眼也戴上,出門通課。整座台北都是溼冷冷,撐雨傘,只有一雙眼睛溫得飽和。
是打工老闆好幾天不斷虧著我的視力,心一狠才決定去配,這次無論如何都要學會。我也遠遠想著以後哪天去工作,也還是得戴啊,不如慢慢開始練習。透明的膜藏在我的眼裡,不習慣地擁有了清楚的世界,一整個下午看見認識的人都覺得他們長得不太一樣。有的比較幸運,有的相反。
對啊我連這種小事都開始想到工作了,我今年22歲,大四下。我今天早上醒來,看見窗外深灰的景美溪,我在心裡面問:為什麼?這個禮拜的每一天,我醒來的第一句話幾乎都是為什麼。
然後滑網路才發現好像很多研究所都放榜了。我想著今天整個台灣會有多少大學生,帶著跟我類似的心情問:為什麼?考生的生活往往都是簡單、專一的,有些人甚至連臉書跟IG都關掉了,因此我常常驚覺原來身邊的考生比想像多更多。讀研究所也是為了好一點的工作吧。
(突然想起上週一節選修,老教授忿忿說現在研究生進來沒人想做學術,只想拿個學位好畢業。我聽著這段話像聽一句數學公式一樣,平靜無波)
我看有人等待著實習的第一關、第二關、第三關面試;有人進了富邦產險幾個月,開始覺得自己不適合,想要退後。我最近把握著每個可以聽別人故事的機會,可是我不確定,它們開始慢慢顯得乏味,是因為我們表達能力單調了,人的關係單調了,還是每一天本身淡掉了。
我開始認真考慮要不要來編造一個我的夢幻職業,當一個專業演員,隨著需要回答的場合越來越多。因為我漸漸發現最特殊、最令人好奇的職業竟然是「我真的不知道我以後想做什麼」,這讓我有點不耐。
但若說,像我們這種人完全不知道自己要什麼,又太武斷了。我利用日子的空隙不斷想,我現在就能告訴你,我想要的只是簡單、幸運。
那我就可以隨意進入哪個社會的崗位,一輩子只有可能比中產還低一點的收入,四處租房子,一間換過一間,創作任何事物都不會再有結果,不再幻想一場怎麼樣的演出,不擁有比任何凡人更多的追蹤者,哪怕只是網路上空虛的一個數字,或者用錢買來的點閱。同時不想看或收藏任何一部文學或電影,不試圖找人聊任何抽象的想法,不說嘻嘻哈哈以外的話。
全部無關表象或可以量化的什麼,可以活得不聰明、沒有榮耀、缺乏記憶點,因為它們都不影響。因為就算我用盡力氣,發了、爆紅了、凌駕全部的人,那都離簡單很遠,當然,也無關任何幸運。
那無關任何幸運。無關在城市一個角落,每天能與很好的人共築舒適圈;無關有人在吃飯的時候聽你說話;無關你的不在是否令人悲傷;無關自己有無機會跟理由為誰做出一個犧牲;無關有人懂你半推半就的語句……
要脫下來的時候我有點緊張,因為怕它們永遠卡在我眼睛裡。大家都把這個動作說得好簡單,眼皮一撐、指尖輕捏就都好了;果然不出所料,照著動作我仍是久久不能成功。
我只嚮往今後的每一天,能被困在規模微小的幸運當中,木柵的雨一般緊緊包圍。像是不再為瑣事反覆弄痛眼睛。
我突然覺得自己有能力用具體的事物形容所謂的簡單、幸運。
就好比一部連續劇、偶像劇、華劇,可以的話通俗一點的,你跟著裡頭幾個主角穿梭在校園裡、都市裡,編劇巧妙地讓他們跟所有配角、臨演互動得好融入,但你卻只對主角們的喜怒哀樂感興趣;儘管都知道在那些配角的人生裡也會有同樣的友情愛情親情,你卻一點也不在意。幾個主角的劇本巧妙交疊,關係相互影響,其實他們生活圈那麼小,小得如此迷人,小得幸運。
你說不出一個所以然,只覺得這就是比較好。
阿姨也說不出一個所以然,只是默默收下我的兩百塊,給我一盒16片裝的日拋。她只是說,其實還是一般眼鏡好啦,男孩子,也沒什麼一定得戴的需要。
那一秒我突然有種預感。可能我一輩子連追求這個都非常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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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年生,高雄人,政大企管系畢。曾獲各級文學獎若干,評論作品散見網路媒體;職業初心者,每天活得像最後一天,卻都有明天。曾於時報出版小說合輯《拱豬:BenQ華文電影小說得獎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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