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俠故事第九十八期

聊個「師父」與徐浩峰　／梁哈金

　　我看過徐浩峰的《道士下山》小說，覺得雖然支離漫章，至少有幾段是寫得不錯的；但是一看改編的電影，卻非常可怕。他編劇的「一代宗師」更是看得我莫名其妙，不知道這部片要表達甚麼，更不明白梁朝偉全場掛著淫笑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何況這兩部片都有張震。

　　我必須說，只要有張震的電影，雖然未必就一定是爛電影，但一定是其他演員忙著救場的電影。你好好弄出了一個美味無比的漢堡，卻被某個傢伙撒了一大堆香菜上去。張震就是這樣。他永遠都很生硬，收放之間永遠捉不好，口條也永遠讓人出戲。從十幾歲演到四十幾歲的人了，進步的幅度低得可怕。更可怕的還是他一直都有戲拍！而且都是大導演的戲！真不知這甚麼靈異現象。

　　所以我一直拖到前幾天，才看了「師父」。

　　故事是滿精彩的，爾虞我詐得很好。每個演員的演技都很出色。特別是沒有張震這點，讓這部片大大加分。

　　徐浩峰的電影一直有一種「做作」。這不一定不好，要看他做到甚麼程度。在「師父」裡，我覺得他拿捏得非常好，變成他的一種不討人厭的特色。雖然真實的人不會講那些太簡短的文青式對白，但因為整部片節奏明快，就會感覺很搭。

　　以上是我認為的優點。在講以下的話之前，我必須再次強調，我認為這部片好看，而且是好電影，我也希望多幾部視覺上或劇情上能達到這部的高度的電影。我真的覺得它很好。

　　但這部我真的不會想看第二次。

　　武打點到即止的多，相當淺。最後的小巷群打雖然各種武器出場，非常琳瑯滿目，但也一兩招就沒了。顯得他雖然頗知道武術的一些事，畢竟就不是真正的行家。這也沒甚麼，寫武俠小說的，有幾個是真正的行家呢？但你總希望自稱有在學武功、努力做考察的徐浩峰，能在這方面能多表現一點。至少讓我看到「葉問」裡面，甄子丹那種葉準都說他的詠春拳打得非常好那種專業度，以及出手動腳都能讓不懂武功的觀眾看得出這種拳法的套路。也沒有。你可以說這是徐浩峰的武打特色，但它就是淺。

　　「淺」是我不愛徐浩峰電影的其中一個原因。不在武學上，而是在武俠的精神上，或是，「中國文化」的精神上。他的電影，總是slogan很多，好像都很有意思，可以讓文青們無限咀嚼，但這就像張炎評吳夢窗的詞：「如七寶樓臺，眩人眼目，拆碎下來，不成片段。」看起來好像很厲害很炫目，但其實沒甚麼很重要的思想。

　　比如「一代宗師」人人稱頌的那句slogan：「見自己，見天地，見眾生。」這句話到底是甚麼意思？沒講。你要觀眾自己解讀，當然可以無限解讀，因為「自己」、「天地」、「眾生」，本來都是可以無限解讀的東西。不明究理，看起來就非常厲害啦。但其實這句話跟「一代宗師」整部片實在沒甚麼貫通感，也沒有讓這部片因為這句話而提升境界。你要把這句話帶入任何東西都是可以的，比如我就可以說我吃飯是「見自己，見天地，見眾生」──本來我只顧著吃自己的，後來吃著吃著，想著每一顆米飯，都有天的雨水、地的泥土，於是就見天地；後來吃著吃著，想著這世上還有許多人肚子吃不飽，於是就見眾生。是不是也很有道理呢？當然是。我甚至可以說我大便也「見自己，見天地，見眾生」──我本來只看到自己的屎，後來想到「化作春泥更護花」，了悟到這世上所有的植物都是屎養出來的；再想到這世上人人都會大便，動物都會大便，都種出了無數的植物，了悟到這世界原來就是大便的貢獻，我們每個人都是大便，道在屎溺──愛怎麼掰就怎麼掰。無論怎麼掰，都比這句話跟「一代宗師」更有關係。因為「一代宗師」根本也沒圍繞著這句話來建構整部電影的思想。

　　他拍出了中國，拍出了民國，拍出了他想要的武林，然而他沒拍出一個，真正有所深思、探討時代問題的電影。

　　美國的英雄電影，雖然表面上都是科技的炫耀，但還是有非常深入的時代、價值觀的探討。就算「復仇者聯盟三」，用一種很無腦的方式來解決人口爆炸的問題，它仍然是在探討這個其實已經是這個地球的危機的主題。「鋼鐵人三」對於「人的本質」與「對機器的依賴」的探討，居然成為很有啟發性的英雄電影。更不用說搬演「正邪」令人震撼的蝙蝠俠系列和蜘蛛人系列了，每個看過Heath Leiger演的小丑，以及看過變成黑色的蝙蝠俠，走出電影院，一定都會省思自己，思考很多平常沒想到的幽暗。

　　我看不到徐浩峰有這方面的企圖心。他確實有在挖掘傳統武林的種種黑暗面，你也可以說他在諷刺中國人的醜陋習性。但這種「中國人」卻是自古以來代代如此的中國人，缺乏現代的中國人的特殊性，更與中共無關。就算他有所挖掘、揭露，也太安全，諷諭的針對性太弱，無法對應一些明顯的事實，於是也缺乏時代價值。相比起來，「讓子彈飛」的身影高大太多了。

　　所以他的武俠電影，比較像是「黑幫電影」，「黑社會電影」之類的爽片（一堆slogan也只是為了讓文青爽，沒有真的要表達甚麼），只是背景是民國。就算你要說他真的很懂民國、很能呈現民國，其實也未必。民國其實是一個奮發的時代，當時熱血的青年們，在搞「五四運動」（不是台大最近這個五十四歲以上才能參加的「新五四運動」），搞「新文學運動」、「白話文運動」，搞共產主義，參加革命，不斷突破舊社會的習俗，勇敢自由戀愛。立志用武救國的青年，則到處拜師，為了學到高強的武功，遇到好師父就噗通跪下去，煎熬到底也要學。學成之後就到軍隊、軍校裡奉獻，或是成為領袖們的保鑣。風風火火，自強不息，只為了創造一個新的社會，創造一個強大的中國。是這樣一個積極向上的時代。而徐浩峰所呈現的民國，卻老是給我們一種極油滑、腐敗、醬缸，或沉重、不如歸去的一面。那真的是民國嗎？

　　更別提中國人的傳統人生觀的「內聖」和「外王」了。為甚麼紅色中國在全世界的名聲這麼臭惡？為甚麼搞到鄰國都討厭、遠在世界另一邊的美國要制裁？不就是因為他們行「霸道」而不行「王道」嗎？不就是因為他們「言而無信」、「損人利己」、「粗鄙無文」、「表裡不一」、「殘忍暴虐」等等沒有「修身」的問題嗎？中國是一個出了無數君子、聖人的國家，現在居然最可恥的地方是「道德」，中國人還敢自詡為「中華文化」的代表？「武俠」電影難道說不到這個地方來嗎？武俠電影難道無法對這方面有所諷諭嗎？不可能的。

　　我該對徐浩峰有這些期待嗎？該啊。畢竟武俠比起其他類型電影，更注重傳達某種正義感，而徐浩峰掌握這麼多資源，又是武俠小說家，又是新銳導演，不像其他老導演那麼老朽，你很難不對他有這種期待。我不是在苛求徐浩峰為甚麼都不探討這些主題，而是，你怎麼一個都沒有？這些都是中國現在很切身的大問題呢。

　　他需要承受這種期待嗎？人家就不可以只是拍出很好看的武俠電影、賺賺錢、搏點名聲嗎？何必一定要甚麼諷諭、甚麼改變世界？娛樂而已，需要搞得跟烈士一樣嗎？

　　真的也不用。但可以有那麼一點點嗎？

　　只是，你也很難對現在的中國電影抱甚麼期待。「葉問」是我這幾年最愛的武俠電影（我並不視之為功夫電影），然而他要傳達的內涵，竟然是很粗淺的「中國人不是弱者」這種七零年代李小龍就在表達的話題。那個年代的中國還很弱、華人在全世界到處被瞧不起，拍這種電影激勵一下華人倒也罷了，現在中國已經是世界級的技安了，還在熱血這種民族意識，到底有甚麼意思？

　　可以少拍一點「厲害了，我的國」，稍微拍一點點、一丁點「糟糕了，我的國」嗎？

　　也許我迂腐了吧。但比起這樣的電影，我還寧願看那種典型的「少年英雄成長／復仇故事」。至少是積極向上的，而且讓人能有所領悟、激發。像耿良辰，天分那麼好，雖然好色卻有傲氣有上進心，最後只為了別人激他幾句就放棄治療，寧願跑到自己死掉來爭一股氣，實在是糟蹋這個好不容易扶起來的角色。你糟蹋掉這個可以進化的少年英雄，卻讓他師父來為他報仇，到底有甚麼意思？亂無意思。只是徒然想激起熱血。但建立在盲目之上的熱血，實在很難讓人有認同感，只會有愚昧感。

　　這都是因為，他的創意路向，不是向上的，而是向下的。不是向上指向一個更高的層次，而是向下揭發一個腐敗的層次。揭發，仍然可以逆轉向上，翻出一條新的出路，但他也沒有。所以也只能不斷的加slogan了。

　　希望在他的新電影「刀背藏身」，可以看到不同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