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年》：你愛過我嗎

敲打這篇的同時，得知了樹木希林女士病逝的消息。我想起她在《橫山家之味》中，用一頓晚飯的場合、用再平常不過的氛圍播放了當年跟蹤丈夫到外遇女人住處時，室內傳來的音樂，然後她再以輕鬆的語氣對泡澡中的丈夫說起這段往事。幾十年的時間，她所飾演的妻子從來沒有忘記，但歲月，抑或是生活，產生了某種力量讓她如今能夠邊做家事邊自若的談論。

《45年》陳述的是與這段有點相像的故事。Kate與Geoff結婚將滿四十五年，準備舉行週年紀念派對，卻在派對前五天收到一封來自瑞士的信：Geoff遇見Kate前曾有一任女友Katya，當年他們在瑞士登山時，Katya意外墜落山谷。她的屍體被找到了，埋在厚厚的冰層裡，容貌一如往昔。

“My Katya”，Geoff邊讀著信邊這麼呢喃，不經意的一句感嘆，卻是啟動兩人關係變化的開關。這是週一，結婚四十五週年派對將在週六舉辦，以一星期來乘載長達四十五年的關係，並在時間軸上著墨關係的變化，是《45年》平易近人的巧思；而夏綠蒂蘭普琳的心境詮釋則是這部電影最細緻的亮點。

收到信的第一天，Geoff是魂不守舍的度過，跌進了塵封半個世紀的記憶裡；Kate則一如往常的進城張羅派對事務，還得在丈夫面前做個稱職的傾聽者。Kate揭露了Katya死的那年，自己的母親也過世了。「我們都有一些不愉快的經歷，而在我們彼此相識的這些年裡，我們從沒說過這些事。」Kate的這段話，莫名準確的挑出了這段關係裡生的刺。

Geoff的出神到隔天都還持續著，即使和Kate一起進城、與多年老友共進午餐，他卻對周遭、對話題漠不關心，唯一使他開口談論的是全球冰川融化問題，但說穿了Geoff也只是在乎Katya被發現的那片冰層。

即使Kate將一切都看進心裡，她仍試著從軟性層面挽救夫妻關係。她提起家中沒有擺任何照片是個遺憾，這才察覺這間屋子就兩個老人一起生活，沒有孩子的痕跡，多年來都只有兩個人。「當時我們都沒有意識到，但這些回憶很珍貴。」Kate是這麼描述她心裡的遺憾與重視。而Geoff突然邀請Kate跳舞、甚至是重拾性的親密，樂於維繫關係的樣子，彷彿是要帶她離開對過去的惋惜，彷彿那封信再也不是威脅。然而半夜裡，Kate卻發現Geoff爬到閣樓，只為翻找當年拍下的Katya。望著Geoff終究一心尋覓著自己永遠無法了解的過去，Kate只覺得枕邊人好遙遠。

隨著Geoff在記憶中越跌越深，Kate漸漸感覺到丈夫心裡拽著的當年，似乎有什麼是這麼多年婚姻都無法觸及、是短短六天就足以負了四十五年的。Geoff偷偷抽菸的次數變多了，期待很久的老友聚會也不願意去，甚至對妻子的過問感到憤怒。週三睡前，Geoff又提起舊情人，他用「勇敢」來形容他們那段流浪的美好歲月，卻讓Kate無法認同，也明白自己開始踩壞丈夫心中名叫Katya的烏托邦。

一週要過一半了，過去的四十五年何曾想過一星期竟如此煎熬。事到如今還能多難受？於是結髮妻主動探究，「若她沒死，你們到了義大利，你會和她結婚嗎？」得到的答案是自己預料中的，卻也是最不想聽到的。「我不認為我可以再談論這件事了。」隔天早晨，Kate沒有去遛狗，生活運轉的某個零件好像鬆脫了。

而使日子一去不回，是在Kate進入閣樓之後。她找到了Geoff的筆記本、當年的底片，也找到了秘密——照片裡的Katya對著鏡頭笑得迷人，手撫著圓潤隆起的腹部。投影片一張張變換，是Katya的人生跑馬燈，而屬於Kate的婚姻跑馬燈，浮現的是他們夫妻倆沒有孩子、家中沒有任何照片，也許我只是個和她髮色、名字相似的寄託，也許他從未真正愛過我，我相信Kate心中不只一次這麼想過。這天夜裡，Kate知道丈夫又起床去閣樓了，這次她只是睜開了眼，又閉上眼。

派對前的最後一天，Geoff一早就出門，留了張「Sorry」的字條，Kate的婚姻彷彿在某種意義上已經令人感到遺憾。

讓我印象最深的，是這最後一個晚上，Kate希望Geoff真心出席明天的派對，儘管自己無法克制的對他感到虧欠。「我去把藥拿來，然後我們吃晚餐，接著睡覺，再然後我們起床，」Kate像是在自言自語，「試著重新開始。」於是在結縭四十四年的最後一天，他們各自都覺得自己，或是對方，能告別過去。

Geoff又是熱衷經營家庭的丈夫，端著熱茶到妻子床前叫醒她，做了早餐，並且提議一起去遛狗。他準備了週年禮物給Kate，然後晚上兩人按照想像的風光出席派對。派對裡有好友、有談笑、有驚喜、有第一支舞、有Geoff忍不住哽咽的致詞。

一切似乎真的重新開始了。只是在派對前，Kate獨自彈著鋼琴，這個片段長達三分鐘，長得讓人無法忽視。派對上她數次若有所思的神色，也不是重新開始應有的喜悅。

也許我們都要承認關係裡的一切變化皆不可逆，認為對方要放下一切都是一種不公平，如Geoff對舊情人的執念，如Kate無法帶著一樣的愛牽著丈夫的手。

最後Kate邊流淚，音樂邊播著她親自挑選的歌。

Something here inside

源自內心的愛

cannnot be denied

又怎能不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