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4/11/27閱讀時間約 16 分鐘

釀選書|《愛上謊言的女人》

「光子說她做了一套新的和服,我卻還是那件已經穿了幾百次的洋裝。妳還記得吧,領口有蕾絲那件。」
「嗯,有什麼關係?媽穿那件洋裝很好看呀。」
星期五晚上七點,我和母親在青山骨董通的餐廳等桔平,她從福岡上來東京。
「妳爸也真是的,明明那麼期待小節的婚禮,居然在三天前閃到腰,真是個笨蛋,而且還是為了撿掉在地上的牙刷這種小事,真不想變老啊!」
母親用相同的語氣,把前天在電話裡講過的話又抱怨了一遍,然後瞥了手錶一眼。
明天是堂妹的大喜之日,代替爸爸陪母親參加的妹妹因為久久才來一次東京,說要去見大學時代的朋友,所以今天晚上由我陪母親吃飯。
「他的工作不像一般上班族那樣可以準時下班。」
好像有人進來了,我望向店門口,確定不是桔平後說道。
母親挑眉,微微頷首。她的頭髮染成漂亮的淺棕色,指甲也去美甲沙龍給人做成粉紅色的法式指甲。前天在電話裡約好見面的地點後,母親突然說她想見桔平。她從什麼時候就打算殺我個措手不及了?現在回想起來,見我支吾其詞,她還緊迫盯人地補上一句「不方便的話就算了」,顯然連這一手也在計畫之內。我完全中了她的計,也沒問桔平願不願意,就答應安排他們見面。
然而距離約定好的七點已經過了五分鐘,他還沒出現。
「你現在人在哪裡?」
我咬著嘴唇傳訊息給他,想起今天早晨從陽台上目送他離去的削瘦背影。他每天都比我早三十分鐘離開家,我已經很久沒有目送他出門了。或許,我早已預料到事情會變成這樣了吧。
為了不讓母親起疑,我擺出見怪不怪的表情說:「可能是臨時要加班吧。」
「這樣啊,拯救人命的工作還真辛苦呢。」
說是這麼說,但母親顯然很失望,也沒發現我比她失望好幾十倍,粗魯地拿起桌上的水杯,「咕嚕咕嚕」地牛飲。
「別管他了,我們先吃吧。」我說。
「妳不是才傳簡訊給他嗎?先等他回訊息再說吧。」
母親回答,向經過的服務生又要了一杯水。
「可是我餓了。」
我翻開菜單。
「我就是擔心妳這一點。」
我這種肚子一餓就心情不好的性格,明明就是母親遺傳給我的。
「妳又來了,又要說女人就是要給男人面子對吧?」
「雖然妳老是瞧不起我說的話,覺得我老古板,可是啊,男女自古以來就是這樣才能走得長久,不管是小節,還是雅美,大家都是這樣,所以才……」
說到這裡才打住更令人不愉快。妹妹雅美三年前結婚,有個兩歲的小孩。
不爽歸不爽,但是想到桔平就要來了,只好忍住,更何況,我很清楚母親在想什麼—再怎麼說,我下個月就滿三十歲了。
大學畢業後,我進入大型食品公司上班。原本在業務部,負責首都圈的超市,後來被調到行銷部企畫小組。這個組織是去年新成立的,清一色由各部門選出的女性組成,從事商品開發。我成為了企畫小組組長,也推出了熱賣商品,備受肯定,今年初還被《經濟新聞》選為「年度傑出女性」,上了報紙。上個月我才升上行銷部商品企畫課的副課長,雖然忙得不可開交,但很充實,對自己也有自信。
另一方面,我還有個同居五年的醫生男友,他也三十七歲了,沒考慮要結婚反而不自然。
去年我們討論過一次結婚的事,原想不動聲色地試探他,卻被對方識破了。
「我沒有信心。」
他是這麼說的。那時櫻花正開始凋謝,花瓣輕飄飄地落在公園潮濕的泥土地上。從此以後,我們就再也沒有討論過結婚的話題。
我猜他對我應該沒什麼不滿。不是我自誇,他平常的態度讓我有自信這麼說。既然如此,表示他想繼續維持現在這種曖昧的關係。可是再這樣下去,我們永遠沒有變成家人的一天。我想成為妻子,也想成為母親。
我家是個平凡的上班族家庭,父親在鋼鐵工廠上班,母親是全職的家庭主婦,感情不算特別好,但是可以從旁窺見他們為對方著想的心意,是很理想的夫婦。偶爾回家向父母撒嬌時,就會希望自己也能快點成家。妹妹和我差兩歲,念完東京的大學後回到故鄉,進入房地產公司上班,嫁給在職場上認識的人。爸媽雖然沒說,但我知道他們其實希望我這個長女能比妹妹更早出嫁,我自己也這麼希望。
但我也不想因此給桔平太多壓力。這種想法或許傳統,但我希望能在對方想要結婚的情況下結婚。只要心中有自信,他一定會向我求婚。我打算等到那個時候,而且當時我相信自己不用等太久。
前天,當我告訴桔平母親想見他的時候,桔平拐著彎拒絕了。
「我不想打擾妳們母女相聚的時光啦。」
「是我媽說她想見你。」
見我態度如此強硬,他也就答應了:「好吧,我會去。」
雖然他的態度看起來一點都沒有不情願的樣子,但也沒有高興的樣子就是了。即使猜不出他的心情,我仍期待這或許就是我在等待的「變化」。
然而,約好的時間到了,他卻沒有出現,我的心情已經不是「發生什麼事了?」而是「果然沒錯」。雖然傳了簡訊給他,也覺得他大概不會回信。
果不其然,等了半天也等不到他的回音。
「肯定是臨時有緊急的工作插進來,才無法回信,這是常有的事。別等了,我們先吃吧。」
聽我這麼說,母親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用餐過程中,我隨口附和滔滔不絕的母親,思緒又飄到桔平身上。
「原因會不會是出在收入差太多啊?」
既是競爭對手也是好姊妹的同事綾子對我說。她老公現在是大型會計事務所的會計師,但是兩人還在談戀愛的時候,其實是綾子賺得比較多。
「綾子的老公會在意這種事嗎?」
「我想還是會在意,只是沒有明說而已。因為他一考上會計師、進了現在的公司就向我求婚了,大概是因為終於有自信了吧。聽起來對女人很不公平,但男人就是會在乎這種事。」
有道理,桔平雖然在大學醫院工作,卻不是臨床醫師,而是研究員,收入比我還少,但也因此上班時間比較短,舉凡做飯、洗衣服、打掃……他幾乎包辦所有家事。我們相處得很好,他似乎也不會因此感到自卑或不如人。
「才沒有這回事。桔平完全沒有出人頭地的野心,不僅喜歡做家事,還做得得心應手,包容我把心思全花在工作上,也為我的升職高興。」
「既然如此,該不會是家裡的問題吧?」
「家裡的問題?」
「家世啦,例如他老家其實是大有來頭的世家,不能跟門不當戶不對的平民結婚,或是已經有從小訂下的親事之類的?」
「絕對不可能。」
「他的家世很普通嗎?」
「該說是普通嗎……他沒有家人。」
桔平二十多歲的時候,父母相繼因病過世,沒有兄弟姊妹,從此孑然一身。問他父母的事,他總是不願多談,所以我完全不清楚他父母是怎樣的人。說不定他身為醫生,卻無法救活父母,因而在他心中劃了一道深刻的傷痕。
就連快樂的時候,他也只是靜靜地微笑,從不曾笑得東倒西歪,也不會亂開玩笑;很怕生,就連綾子也不想認識。性格穩重,絕不會大小聲;不曾怪我因為工作上的應酬連續好幾天喝醉回家,反而擔心我的身體,總是體貼地照顧著我。每當這種時候,我就會覺得他果然是醫生啊。可是除此之外的時間,我幾乎忘了他是個醫生,腦海中只會浮現出他一個人關在小房間裡,靜靜埋首案前的模樣,像是詩人,或是畫家。事實上,因為他是研究員,不像臨床醫師需要面對患者,從事問診、觸診、檢查或治療,更不用開刀,而是穿著白袍,在大學醫院的偌大研究室裡搖搖試管、看看顯微鏡、寫寫論文、操作儀器之類的。
我曾經問過他為何選擇研究員這條路,而不當臨床醫師。
「因為我不擅長與人接觸。」
他羞赧地說。
仔細想想,我就是喜歡他性格穩重這點。
認識桔平以前,我多少也跟幾個男人相處過,包括交往過的人、僅止於約會就沒下文的人,但他們全都好多廢話,總是洋洋得意地談論著工作上的事、感興趣的事,乃至於交友關係,絲毫不給我開口的機會,只想從我身上得到佩服與讚賞的反應。至於我想說的那些日常生活中的事、工作上的斬獲等等,對他們來說就像是吹進眼裡的灰塵。
桔平是第一個願意聽我說話的男人,不管是工作上的牢騷、對綾子的抱怨、沒營養的八卦新聞,或是對電視連續劇的吐槽,他都會邊附和邊聽到最後。聽完以後還會不著痕跡地表達自己的意見,贊同也好、反對也罷,總之絕不敷衍,讓我非常滿意。不僅如此,就算我連著好幾天工作到三更半夜,或是因為應酬喝得醉醺醺回家,又或者是放假睡到中午才起床,他也不會責怪我。他是唯一一個能包容這一切的男人,頂多說聲「真是拿妳沒辦法」。
他唯一沒順著我的希望的,就只有結婚這件事。
在他沉默寡言的心裡,或許有什麼我不知道的大問題,我卻不敢深究。至於為什麼不敢,我也說不上來。
結果他終究沒來赴約。我送母親回品川的飯店,獨自返回中目黑的住處。
「剛送我媽回飯店,現在要回去了。」
搭上電車後,我傳簡訊給他,但他沒回。
心想桔平究竟會以什麼表情等我回家,但家裡空無一人。他大概沒臉見我吧。
「我到家了,你在哪裡?」
按下送出鍵後,我先去洗澡。洗完澡發現還是沒有回音,心情從灰心變成失望,然後再變成憤怒。感覺過去從未讓我有過這種心情的他,終於露出了本性。
「至少也該告訴我你現在人在哪裡吧?」
不,我其實從以前就發現了,只是一直裝作沒看見。他只是懦弱又中規中矩,對我一點也不誠實—這種想法一點一滴地湧上心頭。
「我先睡了。不好意思,今晚不想看到你的臉,請你睡客廳,有什麼話明天再說。」
依舊沒有回應。直到深夜,他還是沒回來。明天是週末,他大概在哪裡喝酒,或者打算在開通宵的家庭式餐廳或網咖待到天亮吧。就算是那樣,連封簡訊都不回也太過分了。
分手。
天快亮的時候,腦海中浮現出這個字眼。
我鑽出被窩,偷看隔壁的客廳,睡前拿到沙發上的毯子還折疊得整整齊齊,沒有被打開過的跡象。
我的腦海中浮現出各式各樣的桔平,在以前兩人一起去的酒吧喝著兌水波旁酒的桔平、在家庭式餐廳看書的桔平、在網咖裡呼呼大睡的桔平。我下定決心,打電話給他。
正當我以為他包準不會接的時候—
「喂。」
耳邊傳來夾雜著雜音的女性嗓音,我嚇得說不出話來,那個聲音還在繼續。
「這裡是醫國堂醫院,這支手機的主人被送到本院來了,請問您認識這支手機的主人嗎?」
對方的聲線十分沉穩,但是從刻意壓抑的音色中可以感受到迫切的氣氛。
對方說手機的主人因為腦動脈瘤破裂出血被送到醫院,目前處於昏迷狀態。據說他是晚上六點半左右在新宿車站附近的路上昏倒的。附近的花店店員發現他、幫他叫了救護車。
切斷通話的手機還貼在耳邊,我凝視著沙發上的毯子,一時半刻茫然佇立。我答應對方立刻過去確認他的身分,身體卻動彈不得。我告訴自己,桔平的手機肯定不是掉了就是被偷,被送到醫院的其實是撿到或偷他手機的人。
2
當計程車抵達飯田橋站附近的那家醫院時,天已經亮了。
我抱著皮包,裡面裝了三套他的內褲和睡衣,照電話裡交代的走向門口旁的警衛室,報上名字,對方教我怎麼走到腦外科的急診室。
我鞭策動彈不得的雙腳前進,穿過假日沒有病患候診的大庭。走到急診室,護士立刻帶我進去。整體呈淺藍色的房間裡擺滿各式各樣的儀器與工具,醫生與護士忙得不可開交。
眼前有個人靜靜躺在正中央的病床上,全身上下插滿了各式各樣的管子,管子再連到儀器上。我感覺體內如遭電擊—躺在床上的人是桔平,肌肉鬆弛的臉簡直是另一個人,但是桔平沒錯。
「這位是您的家人沒錯吧?」
被護士這麼一問,我不知所措。
「是的……呃,我們不是家人,但確定是他本人沒錯。請問發生什麼事了?」
「醫生待會兒會向您說明病情,請問患者叫什麼名字?」
「小出桔平。」
「小出桔平先生是嘛。不好意思,您不是他的家人嗎?」
「不是,他的家人已經去世了,沒有其他親人。我也不是他的家人,我是他的……同居人。」
「同居人……是嘛。」
「有什麼問題嗎?」
「沒什麼,只是因為接下來可能要動手術,必須要有關係人在場。」
「關係人?」
「也就是保證人,代替本人聆聽治療說明、簽署同意書。」
「哦,如果是那樣的話,我來簽就好了。」
「呃,一定要是家人才行。」
「可是他沒有家人。」
「不好意思,我得去請示該怎麼處理才好,可以請您暫時離開一下嗎?」
她要我離開,但我的雙腳不願意移動。人們交談的聲音、電子儀器的聲音、金屬相互撞擊的聲音在腦海中亂成一團,變成令人不快的噪音。我搖搖頭,想把那些聲音趕出腦海,突然有股無法言喻的強烈情感湧上心頭。
當我發現自己正尖叫著呼喊他的名字時,已經是被拖到走廊上以後的事了。
「妳沒事吧?」
男醫生站在我面前,女護士則在一旁摩挲我的背。
「對不起,我失態了。」
「看得出來。」
在護士的攙扶下,我坐在附近的長椅上,醫生也在我身邊坐下。
「小出先生是蛛網膜下腔出血,目前還處於昏迷狀態。斷層掃瞄的結果發現腦內的動脈瘤破裂,接下來會用核磁共振進行更詳細的檢查,大概今天下午就得動手術。我們會在那之前向您報告關係人的結論。」
「……好的。」
雖然這麼回答了,但腦筋依舊如一團亂麻。
待醫生回到急診室,站在一旁的護士在我跟前蹲下。
「方便把小出先生的隨身物品還給您嗎?」
「啊,好的。」
「其實還在警方那邊。請您在這裡稍坐一下,我去請他們過來。」
護士離開後,我全身上下的力氣都流失了,只有個莫名的陰影浮現在眼前的雪白牆壁上,隨即又消失不見。我握緊外套口袋裡的手機,想打電話給母親,但想想還是算了,把手抽出來。
就在這個時候——
「妳認識小出先生嗎?」
有個西裝筆挺的男人從護士剛才離去的方向走來。
「是的。」
我站起來回答,對方伸出雙手,示意我坐下。
「妳就是打電話到小出先生手機裡的人?」
男人說道,從胸前的西裝口袋裡掏出貌似黑色皮革錢包的物體,將原本對折的物體打開,轉向我。上頭貼著他的大頭照,原來是警察手冊。
「對。」
「可以請問妳叫什麼名字,和小出先生是什麼關係嗎?」
「我叫川原由加利,和他的關係是……伴侶,我們住在一起。」
「妳有帶什麼身分證明嗎?」
「啊,有的。」
我從外套口袋拿出錢包、抽出駕照遞給他。我頂多只有返鄉的時候才會開車,所以是零事故的黃金駕照。
「妳說你們是伴侶,意指你們還沒結婚,也就是所謂的同居關係嗎?」
「我們是情侶。」
「哦,原來如此。」
男人誇張地抖動著顴骨突出的大臉猛點頭,把駕照還給我。
「警方出現在這裡有什麼事嗎?」
「救護人員抵達現場的時候,小出先生已經昏迷了,所以無法確認他的身分。醫院也檢查過他的隨身物品,還是無從得知他的身分,所以打電話報警,後來才接到妳打來的電話。」
「原來如此,給大家添麻煩了。」
「不會。言歸正傳,我把小出先生的隨身物品還給妳,可以請妳確認一下嗎?」
「好的。」
警察從掛在肩上的包裡拿出一只透明的袋子,掏出裡頭的東西,慢慢地彎下腰來。
「就是這些。」
傷痕累累的黑色皮革短夾和舊式的手機躺在長椅的黃色合成皮上,那是剛才醫生坐的位置。這兩樣都是桔平這五年來一直使用的東西,沾滿他的味道。
「錢包裡有三萬多塊的現金,手機用密碼鎖上了打不開。」
「是他的東西。」
當我輕輕觸摸到熟悉的錢包時,淚水模糊了視線。我用雙手摀住臉。
「這樣啊。屬於貴重物品的東西只有這些,有沒有短少?」
「他沒有帶包包的習慣,總是把這兩樣東西放進上衣口袋就出門了,昨天也不例外,我想只有這些沒錯。」
「我明白了。錢包裡還有一樣東西,就是這個。」
警察遞給我一張護貝的卡片。我用外套的袖子抹掉眼淚,定睛一看。卡片上的桔平比現在稍微年輕一點,面無表情的臉筆直地對著我。旁邊印有神奈川醫科大學附設醫院、心臟外科、研究員、小出桔平的文字。
「這是他的員工證。」
我回答,又擦了一次眼淚。
「他從什麼時候開始在神奈川醫科大學附設醫院上班?」
警察的口吻不知怎地變得有些嚴厲。
「什麼時候?從我們認識以前……一直工作到現在。」
「哼……」警察冷哼了一聲。「可是啊,打電話去神奈川醫科大學附設醫院問的時候,對方說沒有名叫小出桔平的職員。」
「咦?」
我驚呼出聲,聽不懂警察這句話的意思。
「不只心臟外科,整家醫院都沒有這個人。他沒換工作嗎?」
他說的每個字我都聽見了,但沒有一個字進入腦海中。警察沉默以對,顯然是在等我回答。
「沒有。」
我搖搖頭,卻不知道是在否認什麼。
《愛上謊言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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